第一次练剑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个问题,凌风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整整一个下午,东苑都会时不时地传来嘶嘶剑鸣,偶尔会在其中夹着几声少年痛苦的嚎叫。来来往往的丫环侍卫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两三成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时还会掩嘴偷笑,耳根子都变得通红。
    夕阳和清风几乎是同一时间到来的,烟树花被风与剑气吹落,遥遥迢迢的飘落,随后被剑刃抹成两半。
    他身上的青衫已被割出了数十道口子,隐隐透着殷红的血痕,还有几个不大的血滴,凌乱的发丝,豆大的汗珠,已经干裂的嘴唇,夕阳下,少年活脱脱一个战败后逃得一命的武者。
    “歇一歇吧,当心你的伤势。”青衣女子端来一碗水,拉着少年走进了凉亭。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坐在这里,或是出言指导,或是端茶解渴,又或是静静地注视着少年跃动的身影。她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有些太快了,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夕阳。
    少年虽然疲惫不已,眼眸却一片明亮,神采奕奕,喝完水后便又开始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软剑。此刻剑身稍显柔软,却还是挺直的,屈指轻轻一弹,就可听见一阵清脆的龙吟,甚是悦耳。少年的目光随着那摇摆的剑刃,脑袋也左摇右晃,就像中了邪一般,嘴角堆满的笑意表明,他对这把剑十分满意。
    从嫌弃到喜爱,他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青衣女子走近,伸出玉手抵在少年的后背,将一股灵气缓缓送入,得到了这股灵气的补充,凌风体内几乎干涸的经脉迅速补满,变得充盈起来。
    他依旧盯着手中的软剑,在摸熟了这把剑的脾性后,他几乎不用太费灵气就可以使剑身保持挺直。这把软剑不适合作劈、砍、斩等动作,因此凌风根深蒂固的习惯成为和这把剑合二为一的唯一阻碍。不过习惯是不能在一个短短的下午改变,他需要每天都和索夜练习剑诀,培养两者之间的感情。
    对于剑修而言,一把好剑就是一位至亲好友,当你把生命都寄托在剑上的时候,它是一个比你自己都可靠的伙伴。凌风对剑道的感悟还没有达到那个地步,不过面对一把曾在天剑榜上留名的利剑,他没有理由因为自己的习惯而选择放弃。
    又是一碗茶水下肚,凌风刚想再耍几个招子,却被一旁的祈君欣给拦住了。
    “过犹不及,今天的练习就到此为止吧。”青衣女子将少年按在凳子上,在旁边坐下来,看着少年满脸的不高兴,说道:“况且,你重伤未愈,要是照这个强度练下去,估计不出三天,你就又要天天躺到床上了。”
    凌风撇撇嘴,也不出声反对,祈君欣说得十分在理,只是如此契合的一把好剑在手,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他晃了晃索夜,猛地一笑,将自己的袖子撸上去,随后心神一动,索夜便逐渐恢复之前的柔软。
    可它并没有完全软下去,而是像一条精致的灵蛇,缠绕在了凌风右臂上。
    嘶……剑刃掠过他的皮肤,一阵冰凉的感觉传来,还带着略微的疼痛。少顷,他手一放,索夜就缠到了他的手臂上,只余下一个剑柄贴着他的手腕处,衣袖一旦放下,只要他不过分的抬高手臂,外人是很难看到的。
    他突发奇想,若是哪天被人暗算了,乾坤袋被拿走,他的手边刚好还有这样一件趁手的兵器,说不定能反败为胜,闯出个名头来。
    祈君欣瞧着少年在那里傻乎乎地笑着,也跟着笑了起来,正想说什么,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东苑门外走进,垫着脚尖,哼着小曲。这人身后还跟着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祈君欣有些疑惑,杨青龙不在刑司好好呆着,跑到东苑干什么。
    苏抹月十分开心的打了招呼:“公子,祈姐姐,我总算是等到了你们休息的时间。”一整个下午,看着凌风在庭院中练剑,祈君欣在一旁细心地指导,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幕,她不应该出现。
    曾经在随云居她跟凌风说过,有一件关于凌风的事情,她心里清楚得很,但他却从未发现。如今看来,她没有说谎,这可能是人的某种直觉,只要经历过,就一定能够感觉到。
    “这位是……”凌风看着苏抹月身后的那名男子,眉头微皱,低声道:“刑司地牢的人?”他跟已经死去的赵长风关系不错,时常的见面中,逐渐察觉到刑司地牢的人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气息。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这种气息,好像只要在地牢那个地方呆得久了,身体和灵魂就会被染上这种气息。
    莫不是真的有那张红色的血网?
    那人抱拳弯腰行礼,“在下,刑司主事杨青龙。”面对着这位手持刺史大人手令的少年,他的礼节万不敢有丝毫的不周,尽管后者不管是年龄还是境界,都要远逊于他。
    祈君欣随即意识到什么,问道:“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完了?”那一日在地牢,她亲手将森罗殿高层的灵魂斩杀后,便吩咐杨青龙去调查赵长风的生平之事。倒不是赵长风的死因有什么疑点,只是她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似乎那个已死的主事含着颇多的冤屈。
    但愿是她想多了。
    杨青龙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册厚厚的卷宗,“不辱使命,这份卷宗里面记载了赵长风的一生,从他的母亲十月怀胎,到昨天有人到他坟前祭拜,由生到死,桩桩件件,未曾有一件遗漏。”整理一个人的生平事迹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他和赵长风都是自小长在凉州,父母何人,家住何处,四邻街坊,亲朋好友,等等这些,他基本一清二楚,收集起来十分方便,故而所用时间只有短短四五天。
    凌风接过那册卷宗,双臂一沉,“怎么会这么重!”他掂了掂,不由得感慨,前几天他出入典阁,阅览各种史册典籍,包括上元之乱、听雨轩和东天域联盟的卷宗,这些记载了大事件、大宗门、大势力的卷宗,内容纷纷杂杂,时间跨度长,涉及人物多,其分量居然和眼下这份差不多。
    他心中不由得暗道,杨青龙这是把赵长风穿衣拉屎都记录下来了吗?
    唉,他叹了口气,一个人不幸死去,这原本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但更可悲的是,他死后也不得安宁,被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这又是何必呢?不能让那人安安静静地离去?他不解的看向青衣女子,杨青龙此举很明显是受到了祈君欣的命令。
    “多谢了。”
    青衣女子的逐客令已下,杨青龙本来还想聊几句家常,一位如此年轻的天宗弟子,同时手持刺史大人手令,还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拉近一下双方关系。他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日后公子要是有事,尽管吩咐我就好。”退后几步,转身沿着石子路走出东苑大门。
    “抹月,你去后厨瞧一眼,让赵姨做点好吃的,公子今天练了一下午的剑,前胸都快贴后背了。”
    “咯咯咯,我知道啦,祈姐姐是不是又要跟公子说悄悄话了。”苏抹月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左瞧一眼,右看一遍,眼神玩味。
    “既然知道,还不快去。”祈君欣玉指轻戳女子光洁的额头,嘱咐道:“记得跟外面的侍卫说一声,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
    苏抹月行了个抱拳礼,朗声道:“遵命!”
    见此情景,凌风顿时来了兴趣,以他对祈君欣的了解,是断不可能做无意义之事,刑司主事杨青龙和他的贴身丫环苏抹月,这两人虽然谈不上什么绝对的可靠,但至少该有的信任还是担得起。连这二人都要被摒退,他能够猜到,青衣女子接下来的话,绝对会超出他的预料。
    难不成是查到了雇凶杀人的幕后客户?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雇凶在他的汤中下毒。酆竹夹月,连渡过了生死劫的强者都闻之色变的毒药,如果当初他一口喝下去,指不定坟墓中躺着的人就是他了。
    他随意地翻了前面几页,不由得暗自苦笑,连赵长风父母是何时认识、相恋、结婚再到生育,老去,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是不是应该感叹一句杨青龙的办事效率和能力。
    “我觉得赵长风的死并不简单,或许……”祈君欣显得很犹豫,抬眼看着少年,凌风眉头舒展,心中明白祈君欣的犹豫,说道:“你只管说,不必考虑我的感受。若真的有冤屈或是诡计,作为他的朋友,这份责任和义务理所应当由我背负。”
    见到少年明事理辨是非,祈君欣颇为欣慰地轻笑,之前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一举动会招致少年的反感。毕竟,让一个已死之人都不得安宁,少年心中那点朴素的观念未必能够接受。
    祈君欣沉思着,正在组织语言。本来她是想拿到名单后,若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便与赵长风生平遇到过得人一一对比,或许能找出这背后的隐情。可惜虽然森罗殿凉州分殿被刺史府剿灭,分殿的殿主也殒命竹林,但记录了森罗殿每件生意的账簿却被分殿殿主逃亡前销毁,竹篮打水一场空,除了毁殿杀人,他们最后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索夜应该算他们唯一的战利品了。
    “前几日你和抹月一起出府,去了朱雀街尽头的那家小茶馆,我听说当时有一名俗世之人差点被飘雪宗弟子所伤。”
    凌风回想起来,点头称是,他记得当时雪恨想要用一只茶碗杀掉那名中年男子,但被自己出手拦下。想起来那名中年男子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全家一十二口被飘雪宗弟子一时兴起所杀,原本是归家心切,结果到头来连个家都没有了。
    时逢乱世,家破人亡,连个能够为他主持公道的人都没有。
    “他曾经找过一个刑司的主事。”
    “是找过,听说那名主事行事也算得上公正,听完案情陈述后,当即判了斩刑,不过被飘雪宗的长老所阻。”
    祈君欣叹了口气,也替那人感到哀伤,如此血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离去,最后得到几句严加看管的说辞,“你可知他找的那名主事是谁?”
    “不会是赵长风吧?”
    凌风随口一说,看着祈君欣嘴角缓缓勾起的笑容,失声道:“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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