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瞧出来了?难道是他方才表演的过于用力?还是因为自己从未发过火的缘故,没有把持好?
    若早知该好好练习练习再进去…
    只是这可如何是好?倘若是母亲起疑,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崔植筠一遍遍翻覆起方才的情景。
    他想这婆媳之事,真是亘古难题。待这九日婚假过去,他自还是好好上值,远离这是非之地。
    沉默之间,太史筝终于分说起,“二郎的话,看似句句怒责呵斥,实则字字也在维护我的利益。我岂能笨到听不出来?今日还要多谢夫君仗义相救,可我也该思思己过,不能再这么大胆肆意。总归给你添了麻烦。”
    而且,郎君你的演技好差,根本没有婆婆好……
    这句话是筝在心里默念的。
    她垂眸离开崔植筠的背脊,默默向前走去。
    彼时,崔植筠愣在原地,沉沉念了声:“其实,错也不全在你……”
    可这话并未落进太史筝的耳朵里,她飘忽着来到游廊边的立柱前,伸手便将其环住,跟着把脸贴在上面就仰天长啸。
    “天呐,太史筝,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这已经是第二次得罪婆婆了。你怎么就是管不住那张破嘴呢,这下可好,太史家祖传的东西,瞧着是不会失传了……可我要完蛋了。”
    这哪里是祖传,分明就是诅咒!
    崔植筠见状脸却一黑,
    原这女人刚才是将他当成与这柱子一般的存在。
    接着匆匆过路,当做无视。
    太史筝回神望向视她为无物的夫君,诧异高呼起,“郎君,郎君。你怎么走了,你倒是等等我啊——”
    -
    筝就这么一路追着赶着崔植筠回到了银竹雅堂,才跨过房门气喘喘嘘嘘坐下。她便在瞥见桌案上,那没动几口的饭菜疑惑道:“这早饭怎么都没怎么用啊?难不成,郎君方才是特意去寻我的?”
    “多想,正巧碰上。”崔植筠淡淡道出几个字,以掩盖他的心虚。
    太史筝却不买他的账,“莫唬人,担心就直说——”
    “谁人担心你?”
    崔植筠小声说了一句,太史筝的声音却正好压过了他,“可我昨日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操心……不过今日看来,还是郎君你有先见之明。嘿嘿。”
    筝自顾自地说着。
    看来,是崔植筠会错了意。好在他的话没被太史筝听去。可就瞧他一个不留意,筝便拿起桌案上已经发凉的煎饼,准备往嘴里送去。
    筝饿了,今早上这么折腾一番,她是半分东西没有吃进去,这要是搁平日,筝这会儿都吃三顿了。
    崔植筠却抓住了太史筝抬起的手臂,“凉了,且是我吃剩下的。要吃,就让婆子再弄。”
    “凉怎么了?我爹从前打仗的时候,粮草枯竭,有时三四天都吃不上东西。这些东西好好的,不可以浪费。而且,你的吃剩的东西怎么了?我不嫌弃。我怎会嫌弃我的……”
    “夫君~”
    太史筝撒罢娇,勾着头就要去咬手中的煎饼,崔植筠却与其拉扯起来,“那让人去热热总行。”
    “不用,不用。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如此推换来去,筝瞅准时机猛地张口发起攻击,但瞧她吭哧一下,就咬住了块柔中带硬的东西。
    为何这口感咬上去不像煎饼……
    崔植筠的动作停在此刻,筝怔住身子一动眼睛察觉到不对劲。
    “太史筝,住口。”崔植筠阴着脸。
    筝张着嘴,在轻轻咬了两下确认这真的不是煎饼后,才缓缓松开崔植筠那被自己咬住的指根。
    她盯着眼前人悬在半空的手掌,以及那块有些发红的牙印,慌忙致歉,“对不起,对不起。郎君,我不是故意的!我就这么,再这么,吭哧一下不知道怎么就——我真不是有意。郎君今日帮我,我怎会恩将仇报呢!”
    她这就是恩将仇报…
    太史筝说着便伸手捧起崔植筠的手掌,刚想为他吹上一吹,却被崔植筠一把抽离。崔植筠转头要走,筝回眸望着去意已决的夫君,不敢出言相问。
    崔植筠却在跨门而出前,沉声说:“吃完了,去书房找我抄经。”
    “抄经?”太史筝惑然。
    咬了他一口怎么就罚人抄经?这是什么怪癖!
    崔植筠解释道:“今天的事,娘那边总该有个交代,她喜欢手书的经文,你就抄五遍《楞严经》送去,她有面子跟其他房里的交代。这事大抵能解。”
    “五遍还好,不算多。”太史筝点点头,随口问了句,“那请问郎君《楞严经》一部共有多少字?”
    崔植筠闻言抛下一句:“六万余。”便出了门。
    太史筝听后掰着指头迷迷糊糊算了半天,终是发出一声惊叹:“我滴老天奶啊,一遍六万,五遍就是三十万,三十万呐!我得废掉多少根手指才能抄得完。爹啊,我发誓再也不乱说话了,让圣人和祖母收回神通吧——”
    西屋那边,崔植筠在听见这边的动静后,站在对面的廊下不觉嗤然,而后抬手推门。他这才往书房里进。
    -
    足足半个多时辰。
    太史筝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踏出东屋,只瞧她的脸上写满幽怨,浮元子在碰见她后开口相问:“大娘子这是怎的?脸绿的像个青蛙,我记得上回见你这般,还是咱们主君逼你吃糊了的饴糖。”
    “呱——”
    太史筝莫名学了声蛙叫,浮元子听得出这声蛙叫中满是哀怨。
    筝懆懆来到浮元子面前,挥舞着自己娇嫩的右手,抽泣道:“圆子,你我今日再最后看我这灵动的右手一眼。待到明日,不,大抵要不了这么久。待到今晚,我这美丽的手掌就会因抄太多经文废掉。往后什么吃饭穿衣上东司,我可都要依仗你了,圆子……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这主仆俩,
    一个“疯”,两个“傻”。
    若是旁人听见这些话,定是扶额不语。
    浮元子却将筝的话放在心上,轻轻捧起她柔软的手信誓旦旦保证道:“啊?这么可怜吗?娘子放心,圆子为了娘子必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是明天天上下刀子,今天圆子也不会少喂娘子一口饭!少给娘子穿一身衣。只是娘子……圆子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讲。”太史筝望着浮元子含情脉脉。
    浮元子转头瞥了眼西屋,怯怯地说:“二郎君在那盯你半天了,他好像找你有事。”
    “啊?有吗?”太史筝疑惑着转头去看,崔植筠果然立在西屋的廊前将自己凝望。
    她慌忙抽出自己落在浮元子手中的掌,推了人就往郎君身边走去。
    余剩浮元子立在原地,噘嘴怨她见色忘义。
    崔植筠却不等太史筝来到他的面前,转身扔出一句清冷的:“抄经而已,你的手不会有事。别磨蹭了,快些进去。”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如此,筝的步子又在他的这句话后沉重起来。
    筝开始默默原地踏步,她转眸求助于浮元子,浮元子却对她置之不理。
    太史筝无奈只得扯着自己飘逸的裙角,一步步向西屋挪去。只瞧筝来到门前,从门框里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她那委屈巴巴的眼神,直望向桌案前铺案布置的崔植筠。
    一眼神魂颠倒,两眼如痴似醉,筝竟无知无觉沉进了他如沐春风的清俊里。
    真是好个俊俏的郎君。
    “看我做什么?”崔植筠举目去,他那新婚之妻正拿着一种暧昧不明的眼神痴痴看着自己。
    再忆早起,太史筝趴在他身上的模样,崔植筠只觉遍身一僵,连执笔的手都悬滞。
    筝却在那边扒门谄媚道:“卿卿夫君,这经文……我能不抄吗?若不然,少抄几遍行不行?夫君放心,夫君的恩情,妾身自当铭记,不若今日我任由你处置就是~”
    跟他讨价还价?不得行。
    崔植筠乃是刚正不阿一君子,他侧目而望故意问了声:“任我处理?”
    筝小脸一红,扭扭捏捏用手指在门框上打转,“嗯…这个吧,其实都是早晚的事,你若是不让我抄那么多,或是不抄最好。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
    崔植筠闻言以鄙夷目光相看,“给我老实抄经,没有还价的余地。”
    “崔植筠,你简直跟我们夫子一样,就是个老顽固!”太史筝见诱惑不成,当即瘪嘴翻了脸。
    崔植筠搁笔只道:“过来。”
    “我不,我不过去。”太史筝使劲摇头,扒着门框不肯撒手。
    看来,强硬不成,只得利诱。
    崔植筠低头摆弄镇纸,思量再三后,朝筝开口:“太史筝,你今日若肯抄经,明日回门见过岳丈,我就带你去桑家瓦子逛逛。”
    桑家瓦子是东京城最大的瓦肆。
    崔植筠并不喜欢此等市井之地,他只觉聒噪无趣。可门下授课的年轻学子,却最喜欢这类地方。他便也觉得太史筝会喜欢这种热闹欢腾的地方,这才作为条件跟其交换。
    可人怎么没了动静?难不成是不喜欢?
    崔植筠捉摸不透,抬头便要相问,却见太史筝已是一声不响地站在了案前。
    崔植筠望见眼前人脸上满是欢喜模样,她在他面前开了口:“真的吗?郎君真的会陪我去吗?不会是骗我的吧?玩到几更都可以吗?”
    太史筝扶着桌案越靠越近,崔植筠连连败退,似初见时那般躲闪。
    “我不食言。”他垂了眸。
    筝便在他的视线之外默默搬来一把圆凳,并排搁在了崔植筠的旁边。而后,乖巧坐下,筝用双手拍拍大腿,歪头望着身旁的儿郎浅笑道:“崔博士,学生准备好了。动笔吧——”
    崔植筠闻言拿起自己常用的那杆笔,无言朝筝,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太史筝却坦然接过笔杆,抬手比对着经卷上的内容,准备大展拳脚。
    崔植筠在旁侧身相对,再不曾回头。
    只是…这身边人抄经就抄经,缘何会时不时发出些或认可,或质疑的声音。
    “嗯,这个不错。”太史筝点头啰啰嗦嗦。
    “啊,那个不好。”太史筝摇头念念叨叨。
    这人总不至于,是用嘴来抄经?好奇心大过羞意,崔植筠忍不住转头看去。
    可当他在定睛瞧见宣纸上那被太史筝书写的远看歪扭,细看颠倒的字迹后,只觉两眼一黑,差点没气昏过去。
    八斗之才娶了个玩世不恭的妻,实在斯文扫地。
    “太史筝。”崔植筠沉声唤起她的名。筝没去搭理,崔植筠又作提醒,“太史筝,别写了。”
    筝写到忘我,竟哼起小曲。他便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太史筝,我说别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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