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县里也是几十个山头,百几十个庄子一起来。只是不知道吹了什么邪风,有个贵人说‘姜家沟’跟他祖上是一脉,自当用自家人的,不能打扰别家百姓。于是就紧着‘姜家沟’的男丁使唤,后来实在是人手不够,这才又说让本地大户出力,县里的丁举人,就自告奋勇,请了文书,去‘丁家垴’征用了丁家的男丁……”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魏昊也从家雀儿口中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东伯侯’好像是姓姜?”
    魏昊其实都不确定这事儿,因为当初定下谁是“东伯侯”,可是有很多备选人物,姓姜的只是其中之一。
    现在看来,怕不是就是姓姜的做了“东伯侯”。
    小小的“姜家沟”,居然跟大贵族还是同出一脉?
    仔细想想,也是正常。
    只要现在活着的人,十代贫农才是凤毛麟角,别说十代,五代“贫贱”都是相当的罕见。
    活着的人祖上阔过,才是常态。
    “抽丁一般不能拖延农事,这其中,又是怎么操作的?”
    魏昊提笔记下了家雀儿的口供,又继续问道。
    “说起这个就恨,大王是有所不知啊。但是秋粮还没收,县里说是有贴补,能减免税赋。就是这田赋,豆麦都减……”
    “这是好事儿啊。”
    “屁!”
    家雀儿破口大骂,“减是减了,可秋粮没人收,蹦出来两场大雨,抢收没人手,这一掐算,还比旧年多亏了三斗多。而后上工的时候,又来了人张嘴糊弄,说甚么管吃管住,过年给‘年红’,一角银子总是有的。原话,原话就是如此,我就在屋檐下面听着呢。”
    “管吃管住的话,这粮食应该也是够的。一角银子,女人孩子撑一个月也没问题。”
    “可是拖欠啊。”
    “唔,此事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了。你细细说来。”
    “好嘞!”
    家雀儿顿时精神抖擞:“大王,那管粮仓的、厚生司的、县衙的、兵站的,都坏着呢。说的是管吃管住,结果到了地头,只能一半人住下,大通铺剩下的一半,还得自己干。于是开山采石之前,先伐木……”
    一通说下来,当真是让魏昊身临其境。
    等于说大半个工地,还是“姜家沟”的男丁自己收拾起来的。
    而收拾完之后,自己也只是暂住,将来走了,这地界跟他们没有一个铜钱的干系。
    这其中有个“障眼法”,那就是伐木、盖房的工钱,没计算在里面。
    来的时候是采石场上工,算作力役,当然说是徭役、劳役都行。
    但只要是上工,朝廷都是有明确分工的,否则账目、项目都对不上。
    其中稍微操作一下,按照一个人工的工钱计算,也能赚上一大笔。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原本伐木、盖房的费用,肯定是朝廷、县衙或者东伯侯府中的一家或者一起出。
    这笔钱如果剩下来,就落在了经办人的手中,但是在账目上,就是支出,肯定是用了的。
    而同时采石场的口粮补贴,只要把用度、时期做多加长,那么伐木、盖房的时间被覆盖,账目上也看不出来什么。
    这个操作得当,等于一文钱掰成了两文花,也是比较常规的骚操作。
    经手人干得漂亮,吃亏的永远都是一线干活的人。
    “……冬月的时候,来了一场雪,其实不大,一指厚罢了。结果第二天两个矿场都说是粮食运不上来,先欠着,毕竟山路崎岖,汶水又不能倒流。所以两个矿场虽然颇有怨气,但也忍了。冬月开始,这矿上的吃用,就得看矿工家里的资助……”
    “好家伙。”
    忍不住都要拍手鼓掌了,这操作,可真是明目张胆。
    换做魏家湾,早就抄刀开打。
    当然五峰县历任县令,也没有这么骚的就是了。
    冬月山路崎岖,解释起来是合理的。
    但这只是经手之人对上的解释,可是朝廷、县衙乃至侯府的运粮队伍走路艰难,“姜家沟”“丁家垴”的老弱妇孺给儿子、丈夫、兄弟们带口吃的,就走路轻松了?
    对下不作解释,或者说摆高姿态,旧日的威严,让老弱妇孺敢怒不敢言。
    而谁家不心疼、挂记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呢?
    那么再怎么不痛快,踩着雪还是要赶路送口粮。
    这一来一回,对魏昊来说,不过是蹦跶几下的事情,来回直线距离就是四十里。
    可对老弱妇孺而言,那就不一样了。
    望山跑死马,在哪个沟沟坎坎的地方,都是如此。
    如此一来,这就是一百里二百里的脚程,那就必须歇一天两天的。
    倘若怕风险,那就得托人捎带,这时候“姜家沟”“丁家垴”剩下的男丁,就得当然不让,又不能全部出动,那肯定是得想办法多找些门路。
    这时候,魏昊都不用听家雀儿的说辞,就知道会有什么操作。
    请人帮忙,需要跑腿费;没有口粮,就得借贷赊欠,这可不是乡里乡亲互相帮个忙,那是必须问大户开口的。
    “……到了腊月,来了一批粮食,但是不多,讲好的冬衣,也是打薄了有折扣。腊月一场大雪,就又说大雪艰难,车马都是凡胎肉体,送不上来。想要送到,得县城的除妖人相助,这时候就得凑银子了……”
    家雀儿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虽然没什么条理,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不过大体上还是把是非给讲了出来。
    魏昊将家雀儿说的口供复述了一遍,让它听听是不是原话,家雀儿确定之后,魏昊便让它盖了个戳。
    鸟爪踩着印泥,就做了个标记。
    随后鸟爪印就绽放出靛青色光芒,整个口供,竟然化作了“铁券”。
    “君子,这纸变成精铁啦!”
    “正常。”
    魏昊笑着道,“现在阎王不管事儿,我白天断阳,夜里断阴,是为数不多能往来阴阳都说得上话的。你别忘了,我进阴间,是以‘大夏千牛卫司仗使世袭左千户’的身份。”
    “那君子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见狗子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魏昊便摸了摸它的狗头,“有一种说法,叫作‘铁证如山’。”
    “铁证如山?”
    “不错,这‘铁券’,对有些人来说,只要见了天日,那就是比山还要重。这种说法,也是我一个朋友在别处看到的。”
    穿越前的世界,多的是这种比喻。
    只是在这里,人心愿力往往会把比喻,比着比着,就比成了真的。
    夸魏大象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原本是场面话,但是在阴间,魏昊借住酆都大帝的眼皮,也的确做到了法天象地,把五阎王活活打死。
    很多事情,见怪不怪。
    魏昊有火眼金睛,比测谎仪还准,家雀儿说什么都逃不过他的判断。
    要是人间的官吏,也有这种神通,拿来明察暗访,不要太好用。
    “‘姜家沟’‘丁家垴’这里,主持征发民夫的官吏,是谁?”
    “可不是官吏嘞。”
    有个黄鼬抄着手,坐在一旁的蒲团上,翘着二郎腿,胡须灰里带白,耷拉在两侧,看上去年岁不小。
    “老先生说说看?”
    那老黄鼬左右看了看,然后用询问的语气对周遭的保家仙们说道:“那俺就说说?”
    “大爷您说,您说,您辈分高……”
    几只小黄鼬穿着短褂,正月里也不怕冷,手脚上都是带着褐黄色的冬绒,说话的同时,还冲周围点头哈腰,显然是帮老黄鼬告个罪。
    “大王,俺跟你说啊……”
    老黄鼬说话的时候,从后颈抽出一支细长的铜锅烟杆,一边说话一边往里面塞烟丝,刚塞好了想顺便找个火儿,就被魏昊隔空一点,烟锅子就开始冒着烟气。
    赶紧嘬了两口,老黄鼬这才谢道:“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仿佛是一时被打了茬,老黄鼬琢磨了一番,才道:“这‘姜家沟’呢,主要是两个举人老爷接了活儿,他们老早就不在‘姜家沟’住的。算下来,起码六十五年了。那是少小离家啊。”
    回忆了一番,只有感慨:“大约是生发了,攀上了一个贵人的高枝。要说这贵人,他们两个举人,在‘姜家沟’就是天上人一般了,比他们还要高,那就高得没边了。”
    魏昊没有打断,但心中不无恶意地琢磨着:少小离家老大回,这回来一趟,就是打着吃绝户的主意,可真是孝子贤孙呐!
    “这前头征发民夫,是朝廷下的公文,县衙分摊。后来听说是贵人跟‘姜家沟’是同出一脉,于是紧着自家人用,绝不亏待……”
    “……”
    牛的,牛哇!
    不管听多少回,魏昊都觉得相当牛。
    “那两个举人,早先来的时候,也是给了好处。米面粮油不曾缺,还给了农具,都是好铁打的。谁承想一晃眼,这镐头、大锹,都还给采石场了。俺住的那家,当家的一百七八十斤的块儿,如今还剩个一百二三十斤……”
    老黄鼬也是带着埋怨,絮絮叨叨很久。
    不过魏昊也不急,并不催促,只是提笔记着。
    “等到后来用人,这两个举人就作了保,说是上工包吃包住,钱粮是不可能短缺的,过年还有‘年红’,一角银两角银,总有。俺寻思到底也是举人老爷,也瞧不出来有甚么花样,也就不曾暗中折腾,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被一步步骗了……”
    保家仙关键时候托个梦、现个形,最不济在家里打破个碗,都算是能提醒到老东家。
    谁承想在这举人老爷身上,都能翻恁大的船。
    魏昊心中也是暗笑:这就是不读书的后果啊,要想不被读书人骗,自己就得认真读书。
    哪怕魏家湾猛士辈出,上战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可读书这种事情,从不懈怠。
    就算读书如吃屎,也得读。
    这样跟人理论的时候,你的拳头、砍刀,到底有没有道理,心中也是有数的。
    老黄鼬修行虽久,却不知道人心险恶那是随着世道变化而变化的,太平年月,人心险恶稍微程度轻一点;兵荒马乱的,那就是统统变本加厉。
    “后头增发的力役,都算是两个举人包办。但当时也说了,今年的两季田赋,他们也帮着包了。现在这行情,怕不是连哄带骗。入娘的,俺当时还想着‘姜家沟’总算是出了几个有出息的呢。真是瞎了俺的老眼!”
    喷了一口浓烟,老黄鼬犹自懊悔。
    而魏昊则是抓住了关键,在纸上记录之后,问道:“老先生,您刚才说,这冬月腊月的力役,是两个举人包了的?”
    “对,有文书咧。就在祖屋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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