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建邺城中的酒悉数卖尽,内城中官建的楼阙也可随意登高赏月,不拘身份。
    谢府里的凉亭楼榭早已布置起来,用过晚食,再一同登楼赏月,东厨那边早早就在楼上布置好了桌席,以肥美的秋蟹为主,还摆有正值时令的石榴、葡萄以及橘子等果品解腻。
    家中奴僕也被赐予果酒共乐。
    谢晋渠和谢宝因许久未见,姐弟之间如往昔般针锋相对过后,又与长大的弟弟妹妹开始玩起飞花令助兴。
    九轮过后,谢宝因赢了四轮,谢晋渠赢了三轮,剩下两轮分别是七哥谢晋滉与九哥谢晋楷赢的。
    第十轮正要开始,谢珍果忽然离开席位,走到位于上席的谢贤跟前。
    “阿翁。”半大孩童略显笨拙的行万福,直起身神采飞扬的告起状来,调皮伶俐跃然可见,“阿姐和长兄他们玩飞花令尽欺负我,特别是长兄,故意说些我不知道的,好赢我的秋蟹吃。”
    谢晋渠正在吃赢来的秋蟹,他离家三载,许久未吃这口,蟹膏刚入口就茫然抬头,大声反驳控诉:“欸小妹,明明你阿姊、七兄还有九兄也赢了,为何只说我!”
    谢宝因伸手摘了颗果盘里苍翠欲滴的绿葡萄,细嚼慢咽的吃着,歪头笑看右侧:“我赢的你,吃的你秋蟹,小妹为何要告我状?”
    谢晋滉、谢晋楷齐齐点头。
    范夫人也低声笑起来。
    佳节之际,谢贤难得喝了些酒,醉兴一起,又有女儿撒娇控诉兄姊以及儿女的手足情,享到平日没有的天伦之乐,此刻竟大笑起来:“那就努力诵读经史,然后再胜他们。”
    一家人,此刻才有家人相处的温馨。
    谢珍果泄气:“但阿姊是有名‘诸生’,长兄又在外游学过,七兄和九兄也有名士、族叔做开蒙先生,如果阿翁愿意请来白姮做我的先生,以后我必然赢过他们!”
    白姮是宫中女官,专门为公主授学,只是如今宫内的公主尚小,还未到开蒙年纪,再加上她去年惹得宫妃不悦被贬为低品,无法再为公主开蒙。
    范夫人嘴角笑意滞住,正要开口,身边的谢贤先欣赏起来:“但你阿姊从来都未有过老师,皆是自学,倘若我给你请来这位女官,你依然还是输又要如何?”
    谢珍果深吸口气,郑重给出赌资:“那我就不吃秋蟹!”
    谢宝因哑然失笑,素手执着酒盅将盏倒的七分满。
    谢晋渠则笑得四仰八叉。
    谢贤高兴抚掌:“好!那我便为你请来,日后每逢团圆节我都要考你的。”
    范夫人却难以高兴,勉强笑着开口:“她一个女郎何必请白女官来做先生,再过几年就能做新妇,抓紧时间学些该学的才是正事。”
    “读书如何不是正事。”谢贤厉言反讥,“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不分是非只顾后宅算计,如此之人娶来亦无用。”
    范夫人缄默不言,很快又笑着说明日吩咐人去收拾先生的屋舍。
    谢晋渠点头赞同之余,恍然记得飞花令是阿姊提议玩的,小妹所言及的这个白姮都与阿姊私交甚笃。
    他曾见过两人的唱和诗。
    “阿姊。”
    谢宝因眨眼不语,仰头喝下兔毫盏中的酒,小妹在读书上是有天赋的,在她宫室居住未曾一月就能背下两首辞赋,性情也变得温和,欲再继续学。
    如今是她辞家适人之前,能为这个小妹做的所有。
    以后阿翁会问小妹,所以无人敢不让小妹学。
    她举杯敬谢晋渠,想起三年载这位阿弟离家时的模样:“不向前走,不知路远。”
    不读书不知天下之大,女子或只能走到后宅之中,可她们在书中能飞至万里海域,琼瑶仙境以及茫茫高山。
    身陷方井,心阅万疆。
    谢晋渠迷迷糊糊的喝下这杯酒,心中只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位五姐,好似世上就无人能参透她的心。
    她明明是最遵守礼教的,却又总会做些反叛礼教的事。
    阿翁熬不住,鸡鸣时分就离席休息,几位郎君女郎一直到天明才各自散去,而稚童依旧还在建邺城内的各街道内嬉戏,丝竹音连绵不绝,熙熙攘攘的人声也直到天明方熄。
    团圆节就此过去。
    家中又开始为五女郎而忙。
    范夫人在清点女郎去博陵林氏所带的资财,天子再赐青铜、玉器为其资财,最后资财甚至比从前几个女郎成昏时还多三分之一。
    亲迎日所需的各式肉脯熟食及钟鼎等礼器也全部购置妥当。
    距离九月初二只剩下五日的时候,谢宝因照常于清晨黄昏去侍奉范夫人,但这日范夫人却命人关门,让李傅母走进居室,去拿帛书出来。
    谢宝因以为是些教授妇言妇行的《女论语》之类的,打开来看,双颊顷刻羞红起来。
    李傅母不禁逗起来:“不日就要乘车去博陵林氏,女郎为何还害羞。”
    平日聪慧的谢宝因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脑袋像是有火在烤,有些邪书或辞赋是专门写这类阴阳调和的事,只听旁人说内容极其晦涩,可今日这帛书上却画到如此直白。
    “这都是敦伦之礼,夫妻应当遵行的本分,五娘几日后的新婚夜便要如此度过,往后生儿育女又有哪样能越过这步,夫妻相处也少不得它。”范夫人念及女郎之心,端起阿娘身份仔细说明其中礼数,“这帛书上面都是往来总结,拿回去好好看一看。”
    谢宝因稳定神思,听到是夫妇之伦,起身向范夫人告谢其教导,回到蟾宫院后,又害怕被旁人看见,正要寻地放的时候,玉藻从门外进来,她急忙塞进放竹简的箱笼里。
    玉藻在外说道:“女郎,已经遣人将十女郎送回她的居处。”
    她们都在为女郎出适而,无暇再照顾谢珍果,加上女官已经请来,所以范夫人命她回自己的居处。
    谢宝因只轻轻嗯了声,乳媪也已经换过,余下的便看十姐自己品性如何。
    及至九月初一,范夫人为谢宝因在家中堂上而设席。
    谢贤被天子召见,听说林业绥也共同被召见。
    言语过后,谢晋渠等郎君先行回居处,范夫人将谢宝因要教诲。
    黄昏时分,谢宝因才从堂上离开。
    刚欲回居室,有随侍疾步而来:“女郎。”
    谢宝因停下:“何事。”
    随侍低头行礼:“李夫人想见女郎。”
    谢宝因望着远处,一言不发,昔年李夫人产下她以后,忽然发疾,所以她被嫡母范夫人所抚育。
    听闻如今身体已然有所恢复。
    她淡言:“李夫人大病,应该用心养疾,为何见我。”
    随侍失礼抬头,诧异到结舌:“但...但李夫人是女郎亲母。”
    谢宝因失笑:“她虽然将我产下,但我是在夫人膝下长大的。”
    最后是跽坐在堂上的范夫人闻言出声:“既然李夫人欲见女郎,女郎就应该前去一见,她是家中侧室夫人,又为你亲母。”
    而李傅母也叹息一声:“女郎为何对李夫人如此淡漠。”
    堂上无外人,范夫人不再跽坐,而是被左右之人扶持着将被压的双腿从臀下拿出,然后改为舒适的踞坐,身体微微朝□□斜,倚赖着三足凭几。
    闻见身边所言,她忽然追忆起往昔的事情:“昔年李夫人大病,你们阿郎将其带来见我的时候,她用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睛看着我,十分温顺,但我从中看到的只有可怜,于是抬手想抚摸其发顶安抚一下。”
    妇人言:“然她惊恐到退步。”
    堂上,美妇跪坐尊位。
    谢宝因抬手行礼:“李夫人。”
    在五年以前才过而立的李夫人,微微颔首:“听闻女郎就要辞家适人去博陵林氏。”
    谢宝因:“是。”
    李夫人拼退随侍,而后讥笑道:“究竟是你愚蠢还是范夫人愚蠢,居然就同意让阿郎去你去一个没落士族为正室夫人,我以为她范氏是士族女郎就能做到我所不能做的。”
    李夫人半生的所思所想,谢宝因少时就很清楚,阿翁与小妹笑言她乃自学,然其实她从两岁起就开始与李夫人学习诸子百家,诵读经典。
    而与范夫人不同的是,眼前美妇希冀她能学尽简牍帛书。
    谢宝因望向妇人,想起少时的诸多事情。
    她长颈滚了滚,轻言:“我愚蠢。”
    因为愚蠢,所以才会以为那是爱。
    【作者有话说】
    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谚语。
    不向前走,不知路远:谚语。
    第9章 细吻安抚
    九月初二,清晨。
    天子赐黑漆红纹,绘云雷纹的彩绘墨车。
    而谢宝因将乘此车从渭城谢氏去博陵林氏。
    天下士族皆说渭城谢氏虽然难以与往昔相比,但全族曾有百余人留名史传,最辉煌时谢氏子弟遍布朝堂军队,高居人上,代帝号令三朝。
    王、郑二族还是无法相比。
    渭城谢氏已经在宗庙厅堂西面设好筵席,准备迎宾。
    范夫人治理好家中事务以后,前来将帛书交给女郎:“其上书有你辞家从渭城谢氏带去博陵林氏的资财,你阿翁给与五十万钱,天子赐三十万钱,共八十万钱,有侍从二十人随你去,此外你阿翁将万年县的田地给与你,而我们为人父母亦只能尽力在你辞家前做到如此,以后在博陵林氏需你自己谋略。”
    谢宝因命玉藻将帛书放置在筐箧,然后再遵循礼数,伏拜稽首以谢范夫人十二年来的抚育。
    她心中明白其中之意。
    渭城谢氏不会与博陵林氏。
    谢晋渠、谢晋滉及谢晋楷也都来到这里相送辞家适人,惟有谢珍果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口话都没有说。
    逐近黄昏之期[1],谢宝因从所居的宫室前去宗庙便殿,梳髻戴金莲冠,鞋履高耸,穿着绣镼袿衣、杂裾垂髾服[2]面朝南方站立。
    谢贤以主人的身份在庙门外等候婿家。
    未有多久,便听见外头摈者循礼问事,一句“谢府主人早已在此恭候”过后,身为主人的谢贤便先作揖两拜,新婿回之,再先后进宗庙,相揖入厅堂。
    来了。
    谢宝因透过窗户的白纱往外瞧去,只见人影晃动,但瞧不真切。
    忽然身后的声音引得她回头。
    “到夫家后你需时时谨记,日后勿要违背舅...”引新婿入厅堂后,谢贤由正门进来便殿,说这一番话也是出于礼制所定,说到最后二字时像是想起什么人事,停顿稍许才继续道,“...舅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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