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陆安就在村里的雄鸡鸣叫声中起了床,和弟弟陆平一起拿着扁担拎着桶,就去山脚下的公用井里挑水去了。
    虽然现在才只是清晨的四五点,但在这井旁,除了排队挑水的人,还有洗衣服洗菜,甚至还有在这里杀鸡的,好不热闹。
    见到陆安陆平过来,大家也都热情的打招呼。
    “大学生来啦?大学生也要挑水吗?”
    “胡老板有没有再找过你呀?”
    “要不干脆留下来在村委算了,你是大学生,肯定能把陆岗村搞好。”
    村民们调侃大都没啥恶意,就算带点讥讽陆安也能一笑而过。
    “那可不,我这也算是上山下乡,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
    当然陆安也会故意吓唬一下:“三婶,你要是这么说可别怪我给陆书记告状去了,说有人觉得他没把陆岗村搞好,背地里说坏话在……”
    这段时间,陆安已经慢慢适应了村里的生活节奏。
    当然陆安也明白这就是现在不是农忙,否则要赶着抢收抢种的双抢时节,哪怕以现在这二十岁的身体也肯定吃不消。
    熟练的给水缸换好水,陆安带着陆平来到正堂吃早饭,却发现父亲居然拿出压箱底的的确良出来穿上了。
    或许在后世看来,的确良的面料不透气,稍微出一点汗,衣服就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对比村里一般的穿着,的确良面料从外观上看确实高档一些,一般都是作为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穿的好衣服。
    不仅是的确良好衣服,陆安还注意到门口旁边还放着两个麻袋,其中一个一动一动的,还不时传出咯咯叫声,是活鸡活鸭,另外一个则应该是腌鸭腌鹅。
    陆安心下一动:“爸,咱今天是要去哪里,有什么事吗?”
    陆安很清楚,以父母一分钱都恨不能掰两半来花的性格,今天突然搞这么隆重,肯定有事。
    “我们去镇里你三叔家,今天你伟强哥生日。”陆援朝说。
    陆安先是一愣,然后无奈的摇摇头:“爸妈,你们还是不相信我真有工作呀?”
    这又是穿好衣服,又是带着鸡鸭腌货上门的,很明显就是有求于人。
    联想自己在村里这段时间,以及三叔的身份,答案几乎就摆在台面上。
    陆援朝吃面条的动作顿了顿:“好歹你三叔也是个干部,对机关里那些事情比我们更了解,父母没什么本事,最多也就找你三叔给你帮帮忙,最不济也能出谋划策一下,总不能一个大学生真去打工。”
    无疑父母就是默认自己没工作。
    这也难怪,自己在村里一待就是一个多礼拜,又不是逢年过节,哪个单位能放这么长时间的假?而且也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到村里来。
    因此父母就认为自己口中所谓的工作,就是说出来挽尊的。
    至于三叔那个干部身份,尽管不是夏东来那种自己抬举出来的,但在陆安看来也就那么回事。
    三叔名叫陆有福,是罗桥区综合办副主任兼水利局局长。
    就这名头,乍一听好像很唬人,但要是搞清楚里面的门道,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首先这个罗桥区和一般人理解的区并不一样,是这个年代特有的区公所,是一个比县里低一级,却又在乡镇上面负责领导沟通的一个特殊机构,也有的地方叫县辖区。
    一般区公所为正科级单位,区委书记才只有科级,而三叔这位综合办副主任只有一个不入流的副股级。
    至于兼任的所谓水利局就更扯了,要知道整个区公所也就只有二十个人的编制,三叔领导的这个水利局就只有他一个人,标标准准的光杆司令。
    只是对外面不懂体制内门道的人来说,三叔这又是副主任又是局长的,而且水利局在农村又相当重要,就觉得是个了不起的干部。
    陆安的父母就是这样,想到帮儿子找工作,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当“局长”的三叔。
    事已至此,陆安知道是劝不回父母了,但陆安还是提醒:“爸妈,去三叔家可以,不过我觉得你们得先做好心理准备为好。”
    陆援朝没听出儿子的话外音:“总得试一试,陆安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不能真回村里种地,或者去给那个胡老板打工,说出去不像个话呀!”
    吃完了饭,陆安陆平帮着把碗洗了,母亲钱秀芝也换上一身好衣服,一家四口拎着麻袋才出发。
    三叔住在镇里,陆安原本提议去村口等车,但母亲舍不得那点车票。
    “去镇里车票一张八毛,我们四个人就要三块多!反正镇里没那么远,走走就到了。”
    这年代的三块钱就是公家单位里上班一天的收入,确实很舍不得。
    陆安只得换一个方式说一路都是土路尘土大,爸妈难得穿这么好的衣服别弄脏了;还说村里到镇里要走一个小时,赶那么远的路要是出汗衣服粘身上也不舒服。
    “毕竟是去庆生的,要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总不那么礼貌,要是衣服弄脏划破了的话,就更划不来了。”
    在陆安的苦口婆心下,父母最终退而求次的选择了坐船。
    行吧!
    虽说水路去镇里要远了不少,但至少不会那么风尘仆仆了,并且船票的价格相比车票,也让父母能接受许多。
    于是约摸一个半小时以后,陆安一家人才总算到了临河镇里。
    下了船,拒绝了码头上等着拉货的板车们,陆安和父母才拖着麻袋朝三叔家走去。
    三叔家是在镇西边的机关单元楼里。
    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商品房,他是由单位出资按照商品房标准来建设,主要也面向本单位公职人员出售的商品房。
    相较于单位集体的家属房,这种单元楼的面积更大,尤其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因此尽管价格并不亲民,但一经推出还是非常火爆,三叔也是托了好多关系才抢到一套。
    “陆安,待会见到你三叔你千万要好好说话知道吗?”
    “你三叔好歹是副主任局长,是有权力的,肯定能帮你找个好单位,你不知道,坝上的梅花在医院的编制就是你三叔给帮忙办下来的。”
    “其实你去省里上大学这几年,你三叔也没少关心你,时不时就会写信来问你的情况,问你大学毕业打算在哪发展,有没有分配单位。”
    “家里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你三叔也很为你骄傲呀!”
    “而且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三叔,找他帮忙不丢人……”
    一路上,母亲钱秀芝不断地反复给陆安念叨着,就是担心年轻人到时候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去求人办事。
    “妈你放心吧,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陆安说。
    钱秀芝想起坝上田里,陆安面对胡老板时的表现,她这才放心下来。
    她并没有注意到,陆安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对三叔的厌恶。
    是的,陆安对这位区公所的副主任局长三叔相当没有好感,因为陆安很清楚这位三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的确正如母亲说的那样,三叔经常写信来问自己的情况,但其实他就是想问清楚自己能分到哪个单位,能不能帮忙给他把工作调动一下。
    当然要只是这样还是人之常情,陆安说不上厌恶,最重要的,是陆安知道三叔一家其实对自己一家人是很看不起的,认为自己一家是农村人,丢了他这个区公所高干的人,跟他不是一个阶层。
    三叔对自己一家的态度其实早有端倪,别的不说,就说每年过春节,三叔从不回村拜年,每年都是父亲这个当大哥的去镇里给他拜年。
    后来当建业局贪腐案被牵出来,自己被双规以后,三叔一家不仅马上跟自己切割,甚至还反手向纪委写了很多举报信,一副大义灭亲,跟自己断没有任何关系的架势。
    这些也是陆安经历了前一世那么多事情才看明白。
    三叔这个态度,除了他对农村的本能厌恶,还有就是自己这个大学生的身份。
    想想就知道,原本陆家就他一个‘干部’,所有亲戚都上赶着去巴结他,就连父亲这个当大哥的,都不得不去给他拜年,给他送礼,他就是家族里最出息的人。
    可当自己考上大学,情况就不一样了。
    当时人们还是老观念,认为考上大学出来就是干部。
    三叔那时只念了高中,就是区公所干部了,现在陆安上了大学,那不得至少是县里起步?
    到时候三叔不光不再试家族最出息的人,以后不再有那么多亲戚去巴结他,他反过来还要求到农村出来的侄子头上,还要回农村去拜年,这让他心态就开始扭曲了。
    还有就是他儿子陆伟强了。
    自己考上了大学,但陆伟强却连初中都没有念完就出来混社会了。
    这两相对比下,三叔就又不能接受了。
    他作为区公所高干,你父母只不过就是农民,凭什么他儿子初中辍学,你儿子就能上大学?
    这是嫉妒!
    当然如果自己真的分配到了县里当干部,比如前世那样进了财政局,三叔为了自己的官位着向,肯定会有所收敛,还会反过来狠狠巴结自己。
    可现在自己一家找上门,让他知道自己没分配没工作,那他的嘴脸恐怕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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