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芍顺势追问:“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
    黎殃低头, 额角贴着茯芍的面颊擦过,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
    “妹妹, 你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芙梃、蟒蚺才是你的归宿。”
    “可我同样也有蛇的血脉。”茯芍反蹭回去,给黎殃打上记号, “蟒和蛇又有什么不同呢?”
    黎殃动作一顿,换作任何一头妖这么询问,她都会用蟒蚺的绞杀力让对方亲身体验蟒和蛇的不同。
    但茯芍的气息实在让她着迷,宴会上她尚能忍耐, 到了这个距离, 黎殃全然无法抗拒那甜美的欢欣。
    她身上金光闪过,释放出了长尾。
    金白相间的蟒尾和茯芍的鳞尾贴在一起时, 更证实了她们之间的亲缘。
    除了黎殃身上的白色鳞片, 两妖的其他部分,大小、质感色泽都极其接近。
    黎殃抬尾, 松松地与茯芍叠交相缠,“茯芍,这样的身体,可是蛇妖能有的?”
    茯芍盯着两条交织的长尾,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一股奇妙的感触油然而生。
    她真切意识到,黎殃和她之间确有一份剪不断的关系在。哪怕她尚不认识对方,仅凭这样相似的身体,心底便遏制不住地涌出亲近。
    “和我回家。”她被黎殃捧起脸,交换蛇信上的气味信息,“黄玉一族陨落后,芙梃就是你的家。”
    茯芍还记得老蛇生前对黎家百般提防,对方能认她这个突然冒出的远房堂妹、说出这样温暖的话来,茯芍枨触颇深。
    “不。”但她还是摇头,“我的家在这里,我的伴侣、我的妹妹们、还有那么多小蛇都需要我的庇护。”
    “但他们并非你的同类,芙梃王室才是你的至亲。”
    茯芍无法反驳,只是道,“我不能舍下他们。”
    黎殃看出了茯芍的决绝,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她松开了茯芍,缓缓后退,给她留出足够的安全空间。
    “好吧,如果你在这里真的过得不错,那姐姐并不强求。”
    黎殃的通情达理让茯芍愈发惊讶,她用尾尖卷住了黎殃的尾巴,轻轻磨蹭她的鳞片。
    “姐姐放心,就算不去芙梃,我也始终记得你我之间血脉相连。”她握住黎殃的手,向她保证,“你顾及我,我自然也不会辜负你的情谊。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是蛇后,就绝不会主动掠夺芙梃的资源和领地。”
    “好。我信你。”黎殃颔首,“但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
    “姐姐请讲。”
    “我父王……”黎殃脸上流露复杂之情,“你知道,他和你父亲黄玉族长是堂亲,更是生死之交。”
    “这两百年来,父王他死撑着一口气,就是记着当年和你父亲订下的誓约,想要亲眼见一面你。”
    茯芍愕然,“芙梃王的病竟已到了这般田地?”
    黎殃自嘲:“顶级大妖的生命力何其顽强,但凡有一丝生机,又怎会卧榻两百年而不能起。”
    茯芍蹙眉,目露恻隐。
    她和黎殃说是堂姐妹,其实亲缘已经很远,她们父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堂亲。
    芙梃王是父亲世上的唯一羁绊,父亲以命护她三千年,这份恩情,茯芍并没有忘记。
    更何况她有很多身世之谜想要探清。
    芙梃王或许是除老蛇以外,世间唯一知晓黄玉一族的存在了。
    见她动摇,黎殃又道,“你从未去过芙梃,我不强求你离开淮溢,只是好歹看一眼自己的家是什么模样。”
    “但…”“我知道你的顾虑。”黎殃先一步开口,“你要是担心淮溢,可以等陌奚回来后再走。不过……那时的你还走得掉么?”
    茯芍看向黎殃,黎殃毫不在意这话是否冒犯。
    “茯芍,我了解陌奚,所以才选择这个时候来找你。”她道。
    “你好好想想,以陌奚的疑心和控制欲,若他知道你我之间的血缘,会允许你前往芙梃么?”
    她抬手,轻轻拆下茯芍头上的发簪。
    金银二蛇交缠嘶鸣的样式,一看便来自芙梃。
    “妹妹,我来之前父王反复嘱咐,一定要带你回去,他有很多你父亲留下的话要亲口转告你。”
    茯芍当即追问:“我父亲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父王说,那些话只能告诉你。似乎是和黄玉一族的来历有关。”
    “黄玉一族的来历……”茯芍一怔。
    黎殃将那支来自芙梃的簪子递到茯芍眼前:“他撑不了多久。回家,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茯芍微顿,抬眼望进那双色泽比自己要浅几分的眸子里。
    黎殃生长于芙梃,协助父亲从一方权贵兵变而成芙梃王;
    卫戕是南方一领主之子,领地丧于狐族之手后,流亡之际遇见陌奚,从此为他效命;
    丹樱丹樱的祖辈原是蛇城的领主,被陌奚掠夺领地后,向他俯首称臣,乃成如今的丹族;
    就连酪杏,这一条小奶蛇也清楚自己的身世:她的祖母阴差阳错下继承了珊瑚蛇的爵位,至此驻扎在边陲。
    所有妖都来去明白,他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唯独茯芍浑浑噩噩。
    她已破壳三千年,却好像还是被困在一层薄膜里,不知祖宗来历,也不知自己:
    为什么她会有其他蛇类没有的耳鳍、为什么她百毒不侵、为什么她不惧雄黄、为什么她的气息会影响其他蛇至深,为什么韶山黄玉会一夜之间全部消亡……
    她什么都不知道。
    老蛇对此三缄其口,没有谁能回答她这些问题。
    茯芍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但当有一天,一条她的血亲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她知道答案——
    她终究是握住了黎殃手上的那支芙梃发簪。
    她想知道,她必须知道。
    她已是最后的黄玉,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黄玉的始终,那黄玉便是真的在这世上销声绝迹、不复存焉了。
    见她握住那支发簪,黎殃唇角微微扬起。
    “但我还是那句话,”茯芍说,“陌奚回来之前,我不能离开。”
    黎殃挑眉,茯芍截住了她,“我知道,他不会让我走的,而且我体内有他的蛇毒,他随时能赶到我身边,所以我会在他蜕皮成功的那一刻动身。”
    “此外,你们也必须和我同时离开淮溢。”
    她还是不放心芙梃使臣,哪怕卫戕分析得有理、黎殃表现得也没有恶意,茯芍也还是担心自己离开后,他们会乘隙而入。
    她必须确保陌奚蜕皮成功、确保芙梃的三头顶级大妖都离开淮溢,否则绝无法安心。
    黎殃眼中的茯芍像极了一头孵蛋的雌蛇,饥肠辘辘,却还死撑着寸步不离身下的卵蛋。
    “好。”她应允,“我答应。”
    从陌奚蜕皮成功、到他发现茯芍不在,这段时间非常短暂,至多不过两刻钟。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芙梃王叙话,就必须借住传送阵。
    这张传送阵需要连通芙梃王殿和璗琼宫,其重要程度非比寻常。
    茯芍和黎殃缔下合约,首先确保这张传送阵用过即毁,是一次性的;其次,需设置一处第三地点,作为加密缓冲地带。
    双方分别将两座王宫的传送阵连接到第三地点,途径转折点后,实现两地传送。
    拟定草约后天已大亮,茯芍送黎殃出去时,看见了立在王后宫阶前的二王子黎蚗。
    他还是昨天那身缴玉长袍,未曾更换;脸上也还是那副困倦的模样。他立在雪上,手里打着一把锦伞,伞布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不知在这里等了黎殃多久。
    小王子半瞌着金色的眼睑,像是在瞌睡,又像是在看着自己脚尖,周遭的一切都不值得他抬眸,浑然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在殿门打开,黎蚗抬起眼睫,那双浅金色的眸子精准地锁定在姐姐身上,仿佛天地间仅剩黎殃。
    黎殃脚步一顿,回眸看了眼身旁的茯芍,随后对着弟弟招手,“阿蚗。”
    黎蚗抬步,走上台阶,撑着伞站到了姐姐面前。
    一身寒气侵向了茯芍。
    “茯芍,”黎殃侧身,向茯芍道,“我的胞弟,黎蚗,小你五百岁。”
    将弟弟介绍给茯芍后,黎殃又道,“黎蚗,叫姐姐。”
    黎蚗只看着黎殃,问:“姐姐想让阿蚗叫她姐姐?”
    他的神色优美而清新,正如他身上的缴玉浮锦,可语气却死水一潭,没有任何起伏波澜。
    茯芍听出他并不乐意,黎殃却道,“是,茯芍是你堂姐姐。”
    小王子遂看向茯芍,淡淡地唤了声:“堂姐。”
    茯芍摇头,“叫我茯芍吧。”
    茯芍也好,堂姐也罢,黎蚗都没有再开口,他面向黎殃,沉默地立着。
    转眸之际,他看见黎殃眸中阴沉的不悦。
    黎蚗低下头,那抹不悦也随之褪去,仿佛从未出现。
    黎殃抱了抱茯芍,再度与她抵额相蹭,算作告别。
    “不必远送。”她很快收手,退后两步,“告辞了。”
    她走下阶去,步姿清贵,金色的长发垂着身后,成了茫茫雪景中最华美璀璨的泽光。
    黎蚗亦步亦趋地跟在黎殃身后,始终落她半步,为她打着一方锦伞。
    姊弟二妖徒步出宫,乘坐浮舟去了淮溢给他们准备的驿馆别苑。
    门外看不出异端,进入门内,气氛骤然改变。
    一层凡妖看不见的厚重结界将整个驿馆笼罩其下;
    两侧有十数名带刀守卫侯立着,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檐角暗侧、花盆底面更有咒术法阵的妖光流转其中,寸土寸目皆是杀伐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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