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的余光扫了过来,打量着雌蛇的眉眼,触及那片饱满的唇瓣、看见唇间探出的粉白蛇信后,他脸上微红,旋即移开了视线。
    捕捉到这一幕的酪杏惊愕地睁大了眼。
    一刻钟到,白狐立即起身,火烧火燎地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茯芍还想帮他开个证明,未提笔,人就跑了。
    “芍姐姐……”酪杏不安地望着雄妖的背影,“他是谁呀?”
    “不知道。”茯芍摇头,“可能又是哪个杀了自己王兄的王子,在国内待不下去来投奔我们的吧。”
    又是?
    酪杏疑惑,这里还有哪个王子吗?
    两页医书后,茯芍把今晚诊治的奇怪士兵抛去了脑后。
    东方渐明,她放下书,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临走前期待地问酪杏,“小杏,我们回去吃什么呀?”
    酪杏对那头白狐看茯芍眼神耿耿于怀,但听见茯芍的问话后,马上将全副心神放在了茯芍身上。
    她想了想,问:“脆皮乳猪好吗?”
    “点心呢?”
    “银丹莲子冻。”
    “太好了——”
    自从酪杏掌厨,茯芍感觉每天都多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大吃一顿,另一边,黎明之前,暗昧的校场林间,一头赤狐妖面色焦急地四处张望。
    直到看见沉步走来的熟悉身影,他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快速朝对方靠近。
    “殿…”赤狐声音一滞,止住了习惯性的称呼,生硬地改口,“你去哪了?”
    衾雪瞥向林后的校场,此时场上没有练兵,三三两两聚着休息的闲妖。
    那双异色的狐狸眼扫过其中在自己手上留下牙洞的乌梢蛇精,冷然开口,“去了医师院。”
    听到这话,赤狐大惊,低声疾语道,“您…你还好吗?哪里伤着了?我这里还有一点常备药。”
    衾雪收回目光,对着关切自己的狐妖摇了摇头,“已经痊愈。”
    赤狐诧异无比,医师院的医师皆有官衔在身,是专给达官贵人们看病的大夫,没有官衔的小卒他们是不会理睬的。
    想到了什么,他了然:“您用媚术控制了医师?”
    衾雪再度摇头。
    “那您是如何拿到药的?”
    “我也不知道。”衾雪垂眸,望向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左手。
    在看见医师院里坐着修为比自己高的蛇妖时,衾雪认定自己是拿不到药了。
    他可以依靠身上的闭息丹遮掩修为,却没法对实力高于自己的妖施展媚术。
    妖界也好,人界也罢,医师都是极为尊贵的身份,断不可能对一名杂兵施以援手。
    衾雪做好了重金买药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那条雌蛇不仅态度平和地救治了他,还格外上心地让他留下观察。
    手背上还残留着被蛇信舔过的痒意。
    衾雪蜷了蜷指尖,在部下疑惑的目光里,沉吟道,“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妖。”
    药已起效,伤口上的痒意微微发热,他不适应地收紧五指。
    如果不是蛇族就好了。
    第五十八章
    茯芍没想到, 自己居然又见到了那位白狐士兵。
    才过去了三天,他便因被金丝蝎蜇伤而再度回到了医师院。
    茯芍觉得奇怪。
    担任普通士兵的通常都是刚刚迈过仲妖门槛的妖精,宫中士卒的修为要高一些, 但也只在七百年左右。
    这头白狐有千年以上的修为, 伤到他的却都是些仲妖。
    上一次是不小心, 这一次呢?两次都被修为比自己低的妖伤到, 茯芍不由得皱眉。
    这种粗心大意的外族能守护好蛇宫、为他们蛇族做出贡献么?
    作为王的近臣以及唯一的朋友, 茯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蛇王审核一下士兵的实力水平。她严厉发问:“是怎么伤到的?”
    白狐的身段气度必是出自富贵之家,他的修为极有可能是靠灵玉和妖丹堆砌的。
    若真是个养尊处优、毫无实战经验的花架子,她就得和蛇王说说,把他拉走特训一番,免得白白浪费那千年妖力。
    “你又受伤了。”
    蛇姬的那双琥珀瞳明亮澄澈, 没有半分蛇妖惯有的阴冷或是妖媚,她的眸色和衾雪的赤瞳相近, 却比他要更加温柔, 像是刚刚化形的小赤狐,尚且懵懂。
    他淡淡道, “切磋时伤的。”
    “毒性过强的士兵在切磋前都会喝抑毒药剂,根本不会留下这么重的毒。”
    茯芍可不是刚刚下山的茯芍了,别的不说,在医师院待了那么久、治疗了那么多军官, 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你在撒谎。”她当即不悦, “你在骗我!”
    如果是一条弱小的蛇兵说这话,茯芍会猜测对方是否有难言之隐, 但说这话的不仅是一头强大的大妖, 而且还是一头会把小蛇当做零嘴儿吃的狐狸,茯芍容不下他的欺骗。
    “有什么关系么。”衾雪面不改色, “你是医师,我是病患,你负责治疗就好。”
    他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但面前的雌蛇修为并不低于他,他无法施展媚术,只能试图说服。
    “当然有关系!”茯芍恼怒道,“望闻问切里就有‘问’这一条。”
    “我已经说了,是金丝蝎。”话说多了,衾雪不自觉流露本色,“给我药。你不需要知道其他。”
    茯芍成为医师以来还没遇到过敢对她发号施令的妖,就连蛇王都对她客客气气,谦辞不离口,开头少不了“请”,句尾不是“好么?”就是“可以么?”。
    不仅如此,他还会细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哪怕茯芍嘴上应了,但丝毫的不愿意,他也会知趣地撤回王令。
    这么一对比,茯芍愈发觉得蛇王真是条好蛇。
    她以后给孩子找父亲就要找蛇王这样的。
    开灵智之前,小蛇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像蛇王这样温柔体贴的雄蛇能一眼洞察孩子的需求,把它们照顾得舒服妥帖。
    看着面前分不清状况的白狐,茯芍想冷笑一声,让他看看清楚周围,这里可是蛇的地盘。
    但想起血雀将军的事例,她好歹压下了这口闷气。
    她才不要把一头大妖逼去外国,助长它国势力。
    看在对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位淮溢上将军的份上,茯芍给他个薄面。
    她苦心孤诣道,“我不喜欢治标不治本。”
    “不管你从前如何,既来之则安之,不能让你安住,是主人的失礼。我虽不是淮溢的主人,但也有官爵在身,又是负责过你的医师,自当为你解难。”
    她的神色认真,双眸一丝不苟地全然注视着衾雪。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好像看不见他的发色似的,只是平静地在看一头普通的妖而已。
    衾雪垂眸,搭在膝上的十指微微蜷起。
    被乌梢蛇咬过的地方早已愈合,却又一次热痒了起来。
    “有什么不方便和教官说的话,你可以和我说。”她极尽耐心,“我还算是有些地位,能够替你做主。”
    在她的极力劝解下,白狐脸上的冷傲有了化冰之势。
    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轻微若蚊吟。
    “太丑了……”
    茯芍:“什么?”
    “我,太丑了。”矜贵清冷的王孙别过头去,由自己亲口道破这一事实,令他羞耻万分。
    耳尖发烫,他涩然道,“我从头到脚都是苍白的。”
    这颜色,就连他自己看着都嫌恶心。
    衾雪的母后是一头赤背雪腹的美姬,他的父王更是全身赤红如火。由他们生下的二十多位王子公主,各个都有赤色的皮毛,唯独衾雪——只传承得到了王后腹下的白色。
    凡狐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灰三种颜色,在修炼成妖、得到人类的视力后,鲜红的赤色成了受狐妖追捧的毛色,也是王族引以为傲的标志。
    火红以外,黑白灰这三种颜色又有所区分,黑色为首,灰色次之,而白色则是最丑、最羸弱的颜色。
    它是苍老、是病色。
    如果衾雪出生在白狐当中,他尚且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毛色,可他偏偏出生在全是赤狐的王族当中。
    如果他是雌狐,情况亦稍好一些,可他又偏偏是一头雄狐、一头需要倚仗华丽皮毛去吸引雌性的雄狐。
    所有最差的情况都叠加在了衾雪身上。
    他天资聪颖,是一众兄弟中天赋最高、修为最强的狐狸,但不管是谁,在谈起他时都只有怜悯。
    “可惜了,十三王子要是只赤狐该有多完美。”
    “别说赤狐,就算背上有一点赤色都好呀,怎么全白呢……”
    “就算知道他身体康健,可看着那头白发也总觉得病恹恹的。”
    “告老回家的老丞相,老得路都走不动了,毛也没他那么白吧……”
    这些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环绕着衾雪。
    他当然可以用幻术改变自己的毛色,但他的尊严不许他欲盖弥彰。
    一只故意施法把毛染红的白狐,听着只会更加可笑。
    直到淮溢大军攻下王城,整个玖偣王族都被蛇王屠杀,他却因为这身和王族截然不同的白毛逃过了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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