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鼓作气,再而竭。茯芍的勇气扑哧一下散了。
    这一晚,无功而返,还被杀了壮心。
    第二晚照旧要去请脉,这一回茯芍倒是见到了蛇王,可被昨晚那一打岔,她又开始有些犹豫。
    本来只是些小蛇的事情,如今却变成了事关整个族群的大事,茯芍不敢想背后到底牵连了多少关系。
    连丹尹都对此毫不知情,她和蛇王相识不过半月有余,哪有这样深厚的君臣情分。
    茯芍心不在焉地用蛇丹排查了一遍蛇王的身体,除了头几日治疗蛇胆外,平日里的蛇王根本不会有恙。
    她草草了事,收回蛇丹,正要起身告退,殿外有小童托盘走来。
    小童沉默恭敬地行至玉榻前,将托盘上的两个玉碗放下,接着又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茯芍余光一瞥,看见碗里是玫红色的汤饮,那颜色瑰丽如洇水扶桑,盛在薄如蝉翼的青玉碗中,赏心悦目。
    “卿。”更胜青玉的手指端起了其中一碗,送到了茯芍面前,“我近来没什么胃口,卿陪我同饮一碗罢。”
    茯芍双手接过了玉碗,入手一片冰凉。
    她看向蛇王,蛇王斜倚着玉榻,端起了另一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看着是没什么胃口。
    茯芍有胃口!
    她嗅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粉白的蛇信吐出,尖端沾了点汁液回来,茯芍品尝之后立刻抱着碗咕咚咕咚地饮。
    有点像梅子,却比她在韶山吃过的梅美味数倍,冰冰凉凉的一碗,不仅消了暑气,还把她喝开胃了。
    等玉碗空了、舔过嘴巴,她才记起要谢恩的事来。
    “多谢王上赏赐。”
    蛇王弯眸,就着她的感谢将碗中余下的汤汁一口饮了。
    他随手放下碗,十指交叉搁在腹前,“卿心情不佳,是因为令姐还未回府么?”
    这极其恐怖的观察力惊到了茯芍,茯芍吓得打了个嗝。
    第二次御前失仪,她慌乱地瞄向蛇王,蛇王别过头,屈指虚掩着唇,肩膀耸颤了一下。
    倒没有提扣俸禄的事儿。
    他不提,茯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讷讷道,“姐姐的确还没回来……我有心情不佳吗?”
    陌奚眸光微转。
    原来不是为了他……
    “除令姐之外,还有令卿烦扰之事?”他道,“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为卿解忧。”
    蛇王倒是有解忧的能力,只是茯芍没这个胆量。
    她抿了下唇珠,“也没有什么…”
    “私事?”蛇王问。
    茯芍从没有需要撒谎的状况过,当蛇王问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应。
    “我明白了。”看出她的为难,在她开口之前,蛇王便善解人意道,“既是不能诉之于口的事,便不必勉强。若有任何难处,我都愿意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温和坦然,茯芍有一瞬的晃神。
    她曾在韶山捡到过一些残信遗本,那些遗留的信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了他们受到领主的帮助。
    她的父母在那些文字里亲和耐心、无所不能,是全族最值得信赖的支柱。
    茯芍没有见过那等景象,可眼前的蛇王,或许就是当年她父亲的模样。
    既如此,身为他的臣民,自己是否也能像族人求助她父母那样去求问蛇王……
    茯芍迟疑着,试探性地开口:“王,您先前命我去给蛇田里的小蛇们看病,如今业已成功,蛇田之中再无一条病蛇。”
    陌奚点头,“我有所耳闻。卿之举驰誉宫中,宫仆皆言,如今的蛇田比之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是谬赞了……”茯芍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发。
    “不。”陌奚笑道,“昨日卿走后,我去观瞻了一番。诚如所言,并非虚传。如此精美的园林,想来打造不易,实在是有劳卿了。”
    “只是我凑巧擅长土属性的法术而已。”茯芍被称赞得得意起来,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赶忙把话题扯回。
    “既是王命,自当用力。”茯芍屏气,小心翼翼道,“只是……”
    “嗯?”
    茯芍余光飞扫,先找到了可以遁匿离开的玉石,接着才道,“只是田中的小蛇们依旧受秘药支配。秘药一日不除,它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说完,她身体重心已往玉石方向偏去,双瞳紧盯这陌奚的手尾,随时准备逃离。
    “秘药?”可蛇王脸上并无半分晦涩之意,他只是疑惑:“秦睿没有同卿说么?”
    茯芍摇头,“他让我来问您。”
    蛇王微仰上身,倚着后面的软靠,半张脸匿于承尘的阴影之中。
    “卿这几日心神不宁,皆是为了秘药一事?”
    茯芍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点低沉了。
    她嗯了一声,愈做好了逃匿的准备。
    蛇王倏地一哂,眉宇间流露两分颓靡的孤寂。
    这份死气沉沉的孤独,比之茯芍窃玉那晚,见他孑然立于冷月之下时更加浓重两分。
    他开口,淡淡道,“为何不问?”
    茯芍一愣。
    不等她回答,蛇王兀自勾唇,眸光移去一旁,自嘲道,“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眼皮一跳,半匿在阴影之下的蛇王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寂寥漠然,无情无绪。
    不知何处来的一条小蛇,在茯芍心脏上轻咬了一口,让她觉得有些酸刺。
    她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垂下的目光正好看见了自己刚才准备逃脱的玉石。
    他知道了她不信任他、她在防备他。
    他不再称她为“卿”了。
    第五十二章
    疗伤并非长久之计, 伤情多次反复,不说茯芍会不会起疑,时间一久, 也会在她心中留下孱弱不堪的印象。
    因此在第二次划烂蛇胆之前, 陌奚便思考了下一招拉近距离的棋。
    下一步的目标, 该是“亲近”。
    每日诊脉只能让茯芍和他达到“熟识”的地步。
    蛇族向来多疑, 茯芍再如何天真, 终究也还是蛇,不会真的在短时间内对有能力杀死自己的邪妖敞开心怀。
    日久难以生情,必须攻心。
    这一击,正击在了茯芍的痛处。
    她比谁都不喜欢孤独的滋味。
    仅是窃玉那晚的一瞥,就让她对“孤独的蛇王”生出了怜惜, 这样的情绪陌奚不会放过。
    他拿捏着尺度。
    凭借自己目前在茯芍心中的印象,他可以玩一点欲擒故纵, 但身为雄蛇, 尤其是一条令茯芍心怀忌惮的雄蛇,这份欲擒故纵不能过头。
    这件事必须当场了结。
    一旦迁延时日, 他好不容易捏造出的那点愧疚立刻会变质成为“尴尬”。
    “是我忘了……”他匿在承尘的冷影中,恹恹自嘲,“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小声辩解:“是因为我不想冒犯您。”
    陌奚敷衍地嗯了一声。
    神色淡淡,显然不信。
    茯芍无措地站着。
    瞥见一旁的两个青玉碗, 蛇王的碗底里还残留着一圈玫红。
    汤阁是王域, 而这则是王膳。
    她陡然升起一股错愕——
    莫非,蛇王对她是特殊的?
    她本以为蛇王生性如此, 对待所有臣民都是这样宽厚, 如今想来,莫非种种一切都是他的有意示好?
    城中的蛇在提起蛇王时, 从未有过褒赞,不论是得他重用的丹尹,还是和他同等实力的陌奚,所有妖在提起蛇王时,从未有过亲昵、敬佩。
    是因为蛇王果真嗜杀残暴,是非不分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冷,前一刻他还在冲她微笑、关心她的家事,此时却已懒淡疏离。
    蛇王实力深不可测,即便有心示好,也没有妖敢和他称兄道弟。
    那份真心一次次被妖推拒,长此以往,如何能够不身受孤寂。
    茯芍想,自己的大胆献医,或许令寂寥已久的蛇王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她第二次坚定地留下为他疗伤后,他也许是觉得,终于找到了个不惧怕他的妖,可以同她交往。
    于是,便有了允许她露出蛇尾、邀请她共享热汤。
    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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