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所罗门一世微微一笑:“一次不错的话,自然是更好的。”
    尼尔斯仿佛石化在了椅子上、喉咙像是被毒药封住一般,一言不发。他的背后冷汗直流,小腿因为恐惧而冷到发麻。
    他感到了喉咙开始发痒、传来一阵强烈的干渴,忍不住用颤抖的手端起了蜂蜜酒,喝了一小口。然后又喝了一大口。
    尼尔斯感到了恐惧。
    所罗门一世的话语,仿佛具有魔力一般。如同恶魔的低语般洞彻人心,但其中也有不可忽视的真理,以及如同闪耀着的智慧光芒。
    教导他的督识,曾教给他一句话……他说,语言是思想的投影。他几乎年过半百,才第一次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透过所罗门一世的言语,尼尔斯仿佛真的可以看到一个巨人般的阴影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
    正如同陛下为自己选的圣名一样。
    ——所罗门。
    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智慧王所罗门,但尼尔斯忍不住诞生了一个荒诞而僭越的念头。
    ……哪怕所罗门王在世,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尼尔斯彻底放弃了与所罗门一世为敌的任何想法。
    这并非是因为信服,而是因为完全的恐惧。是在面对那种怪物般的智慧和自信时,理所应当生成的恐惧心。
    “陛下,我向您保证。”
    尼尔斯又连着喝了两口蜂蜜酒,才能用有些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哪怕是教宗和您站在我面前,我也一定会选您。”
    “我知道。”
    所罗门一世以确定的语气应道:“你对我的恶意,早在一周前就消弭了。而在三句话之前,你便再也不会背叛我了。”
    是再也不敢。
    尼尔斯在心中纠正道。
    “那么,尼尔斯。我也向你保证。”
    年轻的国王喝下最后一勺汤,将餐具放下,嘴角微微上扬:“如果有朝一日,本王必须杀你——那么那刀绝不会从你背后捅来。”
    看着因为这句话而紧张到开始发抖的尼尔斯,所罗门一世不禁笑出了声:“哈哈……再分享给你一份智慧吧,可怜的尼尔斯!一般在人们讨论‘有朝一日’的时候,他们的真正意思就是,‘永不’。”
    “我这里有一份商业改革计划,你带回去读一下。四天之后,你来见我,跟我讲讲你对此怎么看。银铁卫会让你进门的。”
    所罗门一世说完,将一份卷轴放在了尼尔斯身前。
    中年的商人意识到这是在赶他走。于是他十分识时务的站起身来,恭声向所罗门告别。
    所罗门一世目送他离开自己的房间,嘴角上扬。
    佛劳洛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您怎么看他?”
    “聪明人。但聪明的也有限。”
    查尔斯淡声道:“他如果再聪明一些,就会知道千万不能对国王说出这么多的赞美之言。因为如果我是个软弱无能的王,那么这阿谀奉承之话便可能使他变得自以为是、甚至反而疏远他;而如果我拥有一颗公义之心,反而会因为他常说奉承话而刻意疏远他。”
    “但您看穿了这一切。”
    “那是因为一开始视野的高度就不一样。他甚至以为我能看破人心……怎么可能,不过是唬他的罢了。人心实在是太过复杂的东西,哪怕我博览万卷,也绝不会因此而具有看破人心的智慧。”
    查尔斯叹了口气:“算了,先用着吧。实在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毕竟瓦拉几亚实在是太偏了。”
    “这种时候,您其实可以召唤我们……”
    “我不可能总是依赖你们,佛劳洛斯。”
    青年打断了佛劳洛斯的话,认真的说道:“这个世界曾经是你们的,现在是我们的,但总归会是他们的。文明的疆界在扩展,信息在膨胀,战争的规模日渐提升,人们开始拥有智慧。如果我还像上两次那样,什么事都自己去做、什么组织都要你们去统领的话,那也太愚蠢了。”
    “如果养成了对金手指的依赖,那么人作为个体的能力和兴趣就会渐渐荒废,对于提高自己的热情和毅力也会消退。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人类拥有的缺点我都有……我绝不能惯着自己。所以,对不起了,佛劳洛斯。”
    他以满怀歉意的声音低声解释道。
    “我们只会为此而高兴,我王。”
    佛劳洛斯的声音十分认真:“但对于一些不方便交予他人的隐秘工作,还请您依旧委托给我们。如果能节省您宝贵的时间,那么对我们来说也是值得的。毕竟对我们来说,最便宜的东西就是时间了。”
    “……也好,我了解了,”所罗门一世认真的听完,点了点头,“那么,我就交给你两项工作。”
    “在今日、明日、后天,你以我的名义再度向杜鹃侯的使者索要歌波嘉·撒松。然后在明天把王后失踪、前往瓦拉几亚领的消息透露给亚琛的穷人们,让他们把消息递给教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然后,在下周的这个时间,向众人谴责杜鹃侯谋杀先王丕平三世、卡罗曼王子及歌波嘉王妃,并试图刺杀本王之罪名,但不要派兵出击。”
    “第二项工作是——在战争到来前,我要拜托你把教宗送出的所有信鸽全部拦下。”
    “没有问题。”
    佛劳洛斯的身体在查尔斯身边显现出来,恭敬的答道:“需要我把这些告诉拜蒙大人吗?”
    “嗯。然后把他叫过来,我另有安排。”
    说到这里,所罗门一世思考了一下,又说道:“还有,你两天后通知一下罗兰他们三个,让他们抓紧来一趟亚琛。就说我有事拜托他们。”
    “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佛劳洛斯恭敬的说道。
    第25章 莱奥纳多
    居易瓦里·波瓦图感到十分焦虑。
    这几日里,他已经发现了好多人在瓦拉几亚张贴告示。那些贱民的酒馆里,甚至还流传着他将歌波嘉的尸体用于邪恶亵渎的巫术仪式上的传言。还有人鼓动民众,要求他交出歌波嘉王妃,或者至少交出尸体。
    他已经逮捕监禁了许多乱说闲话的人。但即使严加审讯,却只能得出更多的杂乱的线索,始终理不出一条清晰的思路。
    但尽管没有任何证据,杜鹃侯却不是特别的慌乱。因为他早就知道,想要他的命的人究竟是谁——毫无疑问,只能是新王。
    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太过自然,反而让他感到了不对劲。到了他这个位置,这种程度的巧合几乎已经不再可能发生——考虑到执行力、战略意图、情报差,以及把他弄垮所需要的投资和风险等因素,能在他的领地里制造这种程度的混乱,在扳倒他之后还能得到利处的……也就只有国王一人了。
    其他人,根本没有那个能力。这就首先杜绝了其他的可能性。
    ……不过,是国王“做的”,也不一定是国王这样“想的”。
    所罗门一世既然收下了自己送去的礼物,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善意,应当不会花大力气去对付一个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的侯爵了。
    毕竟瓦拉几亚这块地,实在也没有什么必须掌握在手中的必要。
    从这点进行考虑……杜鹃侯推测,在所罗门一世身后推波助澜、煽风点火的,应当是图平那个老妖人。
    或者说,是教宗阿德里安一世。
    那群教士,可不像他们表现的那样乖巧温和。但先王丕平三世将他们放在眼皮底下,他们也闹不出什么风波。
    ——不过,如果得到了瓦拉几亚,那可就不一样了。
    毕竟这里往前六十年,可是哥特人的地盘——而再往前六十年,所罗门教可也还是哥特的国教呢。他们在这里,才是真正的主场。
    退一步讲,哪怕真的是哪个大胆毛贼引发的意外或者巧合,他也不能将它视作意外和巧合,而应该慎重的将其对待。事后松一口气总比死前吐一口气来得好。
    所罗门王曾说过,把胜利的希望全盘寄托在敌人可能发生的失误上,才是真正的蠢人会做的事。
    这句话,杜鹃侯将其视为毕生格言。
    不过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焦虑的。
    真正让他烦躁的,是他的儿子。更确切地说,是他的长子,莱奥纳多·波瓦图。
    “所以说,我们为什么要囚禁那些无辜的人?”
    二十岁出头,看起来毛毛躁躁、头发也精神的竖立着的青年连续第三天跑到他的房间来嘟囔个不停:“他们只是被人误导,被人蒙骗。父亲您不是也调查过了吗?他们是收了钱,才会去张贴那些东西。他们甚至不认字,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贴了一张纸一样——”
    老波瓦图板着脸看着他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一言不发。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莱奥纳多和自己年轻时一点都不一样。
    他的行动太过刻意了,丝毫没有掩饰的成分。
    年轻人想要从父亲手中夺去话语权和行动的自由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是这样做的。
    还是让他平日里和那些粗俗的水手们厮混的太久了。已经忘却了贵族的尊严和教养——他刚才甚至在他的父亲面前爆了好几句脏口!
    所罗门在上,他自从十六岁成年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脏话。鬼知道他是从哪学的!
    杜鹃侯忍不住摇了摇头,开口道:“听着,莱奥纳多——我说你听。”
    他的声音冷静而从容,有着内地人的卷舌口音。他向来都是如此,时刻保持贵族的体面。
    “我当然知道那些人不是故意的,但这不是我释放他们的理由。如果他们是有意的冲到我面前来,说些什么‘交出王妃’、‘向国王忏悔’、‘承认你的杀人罪’之类有的没的,那么他们也不会只会被关起来,受一点苦头那么简单了。”
    “但是必要的惩戒已经够了吧?我想……”
    “你错了,不够。”
    老波瓦图生硬的打断道:“还有这种时候不要说我想。你什么也想不到,因为你见到的就是那么一丁点大的东西。却要从中领悟出治国的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听好了,莱奥纳多。对于这些人来说,再大的惩罚也不为过。他们有没有犯罪的意识不重要,问题在于他们到底做没做错过事。如果我不把他们关起来,打断胳膊或者砍掉他们的手指,那么一定还会有人抱有侥幸的心态,想着‘街头的老铁匠也贴了,但他啥事没有’,就能接了陌生人的钱和纸——就能在街上胡乱的贴一些‘领主杀了他的父亲’、‘主教包养了三个情人’这些话了?这样?然后你就满意了?”
    莱奥纳多咕咕噜噜地说:“我从没有这样说……”
    “但你是这样想的。”
    杜鹃侯没有任何迟疑的,确信无疑的说道:“因为你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危害。他们不是蛀虫,不是野狗,是狼。是饥饿的狼崽,如果可以的话我见到他们就想杀掉。防止未来被他们长大了咬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你到底想要什么呢,能跟我说清楚吗?”
    老人这一席充斥着不耐烦的话语里,包含着冷嘲热讽和轻蔑的挖苦。其中的恶意让莱奥纳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但他还是鼓起了勇气,又一次的说道:
    “我想要你主持正义。”
    “他们触犯了法律,被关了起来。这就是正义。”
    杜鹃侯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主持了正义。现在你才是不正义的那个人。你试图包庇罪犯。”
    然而莱奥纳多摇摇头,梗着脖子固执地说:“不对。你只是在法律上主持了正义,而并没有在道德上主持正义。法律并不是全部,它并不一定完善。”
    “你说得对。”
    老侯爵赞扬的点了点头,对这话表示赞同。
    “——但是,然后呢?你要求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释放他们。或者偷偷的释放也可以……至少不要让他们受苦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在做错事的意识,你这样的惩罚并不能让他们变得良善。只要让外人知道他们受了惩罚,就足够能引以为戒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的判断仁慈而又公正,毫无疑问,你将会成为一个有良心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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