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却是万般舍不得的。
    趁着男人还未反应过来,郦酥衣逃也似的跑开。
    掀帘出帐,外间风雪扑簌,冬季的黄昏来得很早,银白的雪光映照着逐渐变暗的天色,一寸寸令人感到身心发寒。
    她唤了素桃,备好饭菜与今日黄昏前便要服用的药。
    待冷静下来,郦酥衣端了药碗,重新往那军帐内走去。
    乍一掀帘,她被眼前之景吓到。
    男人披散着头发,正坐在素帘微垂的榻上。他一身雪衣,手里却紧攥着碎成两截的茶盏。茶盏瓷片锐利,将他的手划伤。而榻上之人却浑然不觉,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神之中,竟还有几分呆滞。
    血液四溅,手腕上、雪衣上、被褥上。
    鲜红被雪白衬着,愈发显眼吓人。
    郦酥衣骇了一骇:“沈顷——”
    对方愣愣地转过头。
    他虽侧首,可那双手仍未松开锋利的瓷器。他神思恍惚,任凭瓷片刺入自己的骨肉,流了一床鲜血淋漓。
    他是一个将军,一个行军打仗的将军,一双手伤成这样,日后又如何能执剑呢?她赶忙走上前,将“沈顷”的右手掰开。
    他将瓷片攥得很紧,手指绷直着,郦酥衣用了很大的力气。
    “沈顷。”
    “……”
    “沈顷,你怎么了?”
    沈兰蘅愣了半晌,低下头,一双满是忧虑的杏眸便这般映入眼帘。
    她满目关怀,紧张地盯着他那只受伤的手。
    只这么一瞬间,让他想起在万恩山上的那一夜。
    月影摇晃,小姑娘察看着他的伤势,神色紧张。
    郦酥衣自然不知,就在她离帐未有多久时,沈兰蘅眼前出现了怎样的幻觉。
    适才沈兰蘅眼前都是水,是昭刑间水牢里的水。
    是沈家,那森森寒夜里,水缸下那冰凉刺骨的水。
    “沈顷?……沈顷?”
    郦酥衣又唤了好几声。
    终于,她察觉出不对,端着药碗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不是沈顷。”
    他是沈兰蘅!
    被她戳穿,男人也不辩驳。他懒懒地撩了撩眼皮,右手手指微蜷。
    受伤的是他,可那也是沈顷的身子、沈顷的手指,郦酥衣忍着责骂他的冲动,欲转身去唤军医。
    沈兰蘅叫住她:“郦酥衣。”
    “一点小伤,不必去唤旁人。”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去替他包扎。
    郦酥衣自是不愿与他亲近的。
    莫说是亲近了,她视对方如瘟神,都不愿与他有半点的接触。
    看着她凝滞的身子,沈兰蘅声音里明显有了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
    “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么?”
    男人尽量平稳着语气:“帐中有药和纱布,此刻去唤军医,又要许久。”
    况且西疆将士众多,营中甚缺军医,如今特地去唤,也是麻烦。
    郦酥衣只好循着沈兰蘅的话,取来药瓶与纱布。
    “疼。”
    男人龇了龇牙,“你弄疼我了。”
    真是娇气。
    她用纱布在对方虎口处缠绕上一圈儿,没声好气地道:
    “既然这般娇气,那就少惹事端。惹出事端就要挨罚挨打,昨日将你关在水牢,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郦酥衣手上力度并不改,“我不知你先前可否有人教化,也不知你可否上过学堂、请过先生。沈兰蘅,但你如今已及弱冠,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你可否莫再像以前那样闹小孩子脾气,行为做事,都该考虑后果。”
    坐在榻上的男人皱了皱眉,“你轻些。”
    她才不轻哩。
    面前之人又不是沈顷,郦酥衣一点儿都不心疼。重一些好,让那人知道疼了,也能好好地长个记性。
    郦酥衣冷笑了声,愈发用力。
    疼,疼死才好!
    她心中没有一丁点儿怜惜。
    得了她这样一顿“蹉跎”,沈兰蘅竟然也不恼。他耳朵里认真听着郦酥衣的话,却又将脸别扭地别到另一处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
    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她一定是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是想。
    于是乎——郦酥衣越往下骂,越是发觉,沈兰蘅的脸上,竟带了一抹诡异的笑。
    男人扬眉,目光渐渐温和,一双眼含笑望向她。
    郦酥衣:?
    这人有病?
    自己越骂他,他笑得还越开心。
    骂到最后,沈兰蘅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抱。男人手臂极长,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揽入怀中。
    “你做什么?”郦酥衣道,“松开手。”
    沈兰蘅已经习惯了她的没好脸色。
    “不松。”
    男人倾了倾身,眼底有喜悦的光,“郦酥衣,你紧张我,你在在乎我。”
    因为紧张他、在乎他,所以才愿意与他说这些。
    沈兰蘅眼中笑意愈甚。
    “早知这样便能让你紧张我……”
    他将怀中少女抱紧,认真道。
    “莫说是一夜的水刑,就算是十道、百道,哪怕是上千道……只要你能紧张我,能在乎我,那便是值得。”
    郦酥衣无语,愈发觉得此人朽木难雕。
    就在对方俯身欲再亲吻她时,少女伸手,冷淡将其身形推开。
    她道:“你怎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外间夕阳浴血,映照得天色昏昏,帐内周遭愈发黯淡。
    军帐里,正摆在床头的暖盆子炭火未歇,冷风穿过,刮起一阵“滋啦啦”的声响。
    郦酥衣也静下心、沉住气。
    她尽量平和地同身前之人分析其中利弊,企图教会他一些道理。
    “沈兰蘅,你为何要杀郭孝业。”
    “因为他肖想你。”
    “那你可知晓他是什么身份?”
    “一条不忠心的狗罢了,我管他是什么身份。”
    郦酥衣顿了顿,耐心:“你可曾看见郭氏腰间的令牌?镶着金黄边,其上还有龙纹图腾?沈兰蘅,那是当今圣上御赐的免死金牌,郭孝业身上戴着那块令牌,便是皇帝多给了他一条命。”
    身前之人懒懒地抬了抬眼睫,问:“所以?”
    “所以你那日不应该杀他,你杀了他,便是驳了天子龙颜,便是违抗皇命!”
    沈兰蘅:“可他生了不该生的念头,做了不该做的事。”
    “那你可以将他解押回京,上书于朝廷,”郦酥衣接着道,“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沈兰蘅,我并未说过犯了错不该受罚,只是如何罚、何人来罚,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天子圣明,亦会为我主持这个公道。”
    “不光是沈府、西疆、京都,或是整个大凛。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具身子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便更要感激皇恩,遵从皇命。位高权重,树大招风,你可知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整个沈家?”
    她企图循循善诱。
    可不等她说完,身前之人忽尔一拧眉,打断她:
    “可他在盯着你。”
    沈兰蘅右手紧握成拳,愤恨的咬牙,言语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少年气。
    “郭孝业那个龌龊的小人,他居然敢肖想于你。他怎么敢!郦酥衣,我甚至还后悔,只恨那日没有挖了他的眼睛!”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头之上,甚至还隐隐爆出些青筋。
    郦酥衣一噎:“沈兰蘅!”
    她面色些许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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