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玉很是无措,这种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了,辛苦半生攒下的家业没了大半,哪会不肉疼,她无法用空洞的话安慰人。
    她走出去关上门,等屋里的哭声止了,她提壶热水端两个碗走进去。
    “失态了,真是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花当家强笑一下,解释说:“这段日子一直安慰自己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但我日日睡不着啊,心里又焦又燥,像是火燎的,尤其是看见旁的商队腰包鼓鼓的,还有雪地里成群结队的骆驼,我这心里不甘的紧。”
    “理解。”隋玉端碗热水递过去,说:“喝口水。”
    花当家端碗喝一口,随即放下碗看向隋玉,说:“玉掌柜,我不瞒你,这些日子我一直不甘心就此算了,我们都是走商的人,都清楚大商队进关出关一趟有多赚钱,猛地遭此变故,要让我就此收手,带着族人回到老家过节衣缩食的日子,我是真不甘心。前天我无意听见学堂里念书的几个孩子提及海带治病的事,我察觉这其中有利可得,也是我们一族的活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合伙做生意。”
    隋玉来了兴趣,她坐直了问:“你说说。”
    “你跟我们说说海带的事,关于治病一说,你让陈老写板竹简,到时候我卖海带的时候,有个东西佐证。”说起生意经,花当家的精神提起来了,他笑眯眯地说:“我听岁春说陈老是大司马府上的属官,拿出他的名号应当是极好用的。当然,我们也不是行骗,这是确有其事,但防治一事上,有没有效果是旁人看不见的,若是有人为我们背书,这条路更好走一些。”
    “看来花当家已经考虑周全了。”隋玉说。
    “不,不算周全,关于海带我是半点不知,长什么样子我都不清楚,更不谈它的生长地了。”花当家看向隋玉,说:“玉掌柜,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分你一成利。”
    隋玉思索一会儿,问:“你们花氏一族的老家是哪里的?”
    “我们就住在长安,长安居,大不易,所以才出来谋生路。”花当家交代,“我叫花向荣,是岁春的隔房堂叔,他爹是主支,我是旁支,我们一族大多住在少陵原。玉掌柜去长安是住在哪里?”
    “咸阳原的陵邑。”
    “离宣平门不远,是个好地方。”花向荣点头,“下次再去长安,玉掌柜要是赏脸,让我招待你一回。”
    “行,我们外地人去长安城不敢乱走,生怕不明白情况冒犯人了,后年我们去长安,还劳花当家安排人带我们看长安城。”隋玉说。
    花向荣当即大松一口气,一连几个月紧绷的神经跟着松懈下来,他激动地说:“还劳玉掌柜跟我说说海带的情况。”
    “先不急,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宋当家那里可以向商队租借骆驼进关。我刚刚问你住在哪里就是这个目的,你们的骆驼虽折损了,但住在长安,我们也不怕你们租走骆驼后跑了。”隋玉笑笑,问:“打不打算租骆驼?我可以帮忙出面说和。”
    花向荣激动地抚掌,牵动胳膊上的伤,他又痛得回过神,说:“近两年恐怕不成,我们的钱都压在货上,货没了,我们伤了,镖师也死的死伤的伤,这些足以掏空我们的家底,租不起骆驼。说来难为情,我是听你家孩子讲了海的故事才生出贩卖海带的心思,海带在海里就是草,应当是不贵的。”
    隋玉点头,“在海边,干海带可能是类似我们的萝卜干,运出海边是能卖出好价,不过就是路途遥远。我今年去太原郡遇到的海边商队,他们走了一年才走到太原郡。我也打听了,主要是太原郡和邯郸郡之间隔了重重大山(太行山),比秦岭山上的地势还复杂,我不清楚这个商队是翻山过来的,还是绕远路来的。”
    花向荣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碗里的热水没了热乎气,他做出决定,说:“我还是打算试一试,能不能东山再起就看这一回了。”
    “行。”隋玉笑了,她又透露说:“据我所知,你只要抵达邯郸郡,离海就不远了。”
    花向荣端起碗,一口气喝下凉水,他央着隋玉多讲讲海边的事。
    二人在仓房里商议半天,末了,隋玉写下契书,二人按上手印,隔天赶在官员当值的最后一天去官府过了明路。
    年底了,隋玉把一年所得的税钱用骆驼驮去官府,今年客舍的进账和商队的进账合起来有十六万钱,缗钱就要交七千二百钱。
    年关已至,一晃就进了除夕,奴仆们忙着宰鸡杀猪的时候,隋玉和赵西平带着小崽和隋良,一家四口忙着搂雪堆雪人。
    河边的雪都被赵西平铲来了,隋玉站在雪堆上掌着雪球一个劲地滚,今年雪大,她要堆个比墙还高的雪人。
    一声闷叫在背后响起,隋玉扭头,发现是小崽摔趴在地上,他裹得像个球,趴在雪地上试了几下都站不起来。
    “娘,爹——”他翻个身躺下,无助地喊:“舅舅,快来拉我一把。”
    隋良抱来一盆雪,他阴笑着走过来,说:“你求我。”
    “求你。”小崽痛快答应。
    隋良想了想,问:“你有没有骗过我?”
    小崽坚定地摇头。
    “有没有骂过我?”
    小崽还是摇头。
    隋良怀疑地盯着他,他想了又想,说:“姐,给你个逼问他的机会。”
    舅甥俩日日见面,二人之间秘密不多,他实在没什么想知道的。
    “问他是最喜欢爹还是最喜欢娘。”隋玉笑着出主意。
    “你最喜欢你爹还是最喜欢你娘?说真话,不然我用雪把你埋起来,把你堆成个雪人竖在外面。”隋良威胁。
    小崽支支吾吾地不吭声。
    “快说。”隋良来兴趣了,他奸笑出声,“你最喜欢谁?再加上我,你选一个。”
    小崽选择自己爬起来,隋良哪会如他的意,他在一旁捣乱,小崽就是把泥巴蹬起来也翻坐不起来。
    赵西平挑两筐雪过来,小崽立马向他求救。
    “你说最喜欢我,我就帮你。”赵西平提条件。
    小崽气得仰天大叫。
    “你撒个谎骗你爹。”隋玉逗他。
    “才不要,我不要撒谎。”
    “噢,看来你不是最喜欢你爹。”隋玉挑眉看向赵西平,继续笑问:“那就是最喜欢我了?”
    “也最喜欢我爹。”趁隋良不注意,小崽抱住他的腿挣扎着要起来,隋良反应过来要推他,下一瞬,背后突然来个人按住他的肩膀,夺过手上的雪盆子,视野骤然颠倒,他被放倒在雪堆上。
    赵西平提起小崽,说:“还是喜欢你爹有用。”
    小崽笑眯眯的,他重重哼一声,跑过去跨坐在他舅舅身上,有样学样地逼问:“你最喜欢我吗?”
    “嘁!”隋良大笑,“你还挺不害臊,真敢问啊。”
    “你说话,你是不是最喜欢我?”小崽厚着脸皮问。
    隋良从地上抓把雪撒外甥脸上,见他皱着脸眯着眼,嘟起来的腮帮子越发可爱,他用冷冰冰的手捏一下。
    小崽刚要抓雪还手,就听他舅舅说:“是,我最喜欢你了。”
    小崽高兴得眼睛放光,他迅速爬坐起来,甜滋滋地说:“舅舅,小崽拉你起来。”
    隋玉笑一声,又娇起来了,这会儿声音甜得赛过蜂蜜。
    舅甥俩相互给对方拍拍身上的雪,又手拉手去堆小雪人。
    四个雪人堆了大半天,年夜饭要开始了,赵西平踩着木梯把最大的那个雪人头放了上去,这才算完。
    “这个是谁?”小崽指着最大的雪人问,“是我爹吗?”
    “对,你爹守着我们,所以他是最高大的。”隋玉牵起小崽,悄悄说:“娘不介意你最喜欢你爹。”
    “我也最喜欢你。”小崽踢脚雪,“也最喜欢我舅舅。”
    “行。”隋玉不说了,“走,我们吃饭去。”
    “你们先去,我去撒个尿。”赵西平扛着木梯进屋,等隋玉和隋良牵着小崽走进茶舍了,他出来蹲在地上把散落的雪归拢在一起,速度极快地捏个棒槌长的小雪人放在“隋良”旁边。
    年夜饭过后,隋玉和赵西平带着家里的孩子们举着火把抱着腰鼓进城,如去年一样,先去赵小米家拴骆驼,这次他们一家三口也出来了。
    当跳傩舞的人群往城外跑时,库尔班和安勒领着一群孩子挎着腰鼓一起跑,他们敲响极有节奏的鼓点,与去年欢快的鼓点不同,这次的鼓声激昂又紧张,像两只雄鸟展开尾羽在激烈斗舞。奔跑的人群踩着鼓点跑,响亮的脚步声应和着鼓声,游走的火龙下,一双双眼睛黑得发亮,或苍老,或稚嫩,年轻抑或是横生皱纹的脸上,满是对新一年的向往。
    第270章 好男人
    热闹过后,一群人返回黄家,黄老二和他媳妇还在吃饭,崔红霞有孕,饿得快,每天夜里都要起夜补一顿饭。
    “哥,嫂,亲家三哥和亲家三嫂,你们也玩饿了吧?进来再吃点?”黄老二说,“都是晚上的剩菜,还不少。”
    “不了,我们还要赶回去,今晚茶舍里有烤羊。”赵西平去牵骆驼。
    “爹和娘呢?”黄连正问。
    “他们估计是去三哥的茶舍凑热闹了。”
    “那我们也过去。”赵小米压着声说,“三嫂,你们多坐一会儿,等阿宁睡了,我跟他爹跟你们走。”
    隋玉不想等,她担心回去晚了又没羊肉吃了。
    “拿床褥子把孩子裹着,客舍还有空屋,你们一家三口今晚在我那里过夜。”隋玉说,“小崽过来,把狼皮长袍穿上,回去的时候坐你爹怀里。”
    黄连正见赵小米没意见,他就去牵骆驼,今年他家买了四头骆驼,赚的钱都用在买牲口上了,钱花出去时心疼,好在以后不用事事都去借骆驼。
    骆驼都赶出来了,隋玉抱起小崽递给赵西平,他脱下孩子的鞋子给她,直接解开狼皮袄,握着小崽的脚揣进怀里,免得孩子的腿脚受冻。
    赵小米那里也准备妥当,一群人各自骑上骆驼,隋玉跟黄老二夫妇招呼一声,骑着骆驼离开了。
    路上迎上从客舍过来的人,赵西平问:“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城?”
    “孩子瞌睡了,明年不带他们来玩了。”
    “茶舍里烤的羊肉还没吃完吧?”赵小米蒙着面巾闷声问。
    “我们哪晓得这事,我们坐在门口,看不见前面的事。”
    不止是大年夜,下雪后的寻常日子也有城里人找过去花二十个铜子买个位置寻热闹,一坐就是一天。手头阔绰一点的人会选择在厨院买碗汤饼填肚子,更多的人是自己带饼子过去,晌午时分,客商们去吃饭了,他们凑到火堆边烤饼子,就着不要钱的热水吃一顿。不论是自己带饭还是在客舍花钱买汤饼的,这些人都不是在外吃烤羊肉的主儿。
    在这之后,又碰到十来个要去客舍的人,这些人是跳完傩舞,一起约着徒步过来听口技的。
    坐落在荒野上的客舍沉浸在夜色中,客商大多聚在茶舍里,客院里没有亮光,只有奴仆牵着狗巡逻路过时,才偶见一两点火光。
    而茶舍里却是灯火通明,墙洞里的油盏、饭桌上的油盏都点燃了,围绕着戏台还有一道长长的火沟,火沟上架着烤羊、烤咸蛋、烤韭菜、烤鱼、烤猪肉、烤驼肉,客商们吃着喝着,聚在一起吹牛拼酒。
    库尔班和安勒招呼着大壮和阿羌上台,快到后半夜了,吃肉喝酒的人被酒气和肉香熏得脑子混沌,为了避免有人喝多了闹事,他们上台敲锣又打鼓,给这些人醒醒神。
    “孩子要睡了,我抱他回屋。”赵西平跟隋玉说,“你进去吃点喝点,等小崽睡着了我再过来。”
    隋玉点头,她看见宋娴了,径直走过去说:“稀客啊,你今晚怎么过来了?”
    “你这边热闹嘛。”宋娴扯着嗓子说。
    隋玉向小喜招了下手,等人过来了,她开口说:“给我切几刀羊肉,要烤得脆一点,烤蛋也拿两个来,猪五花来两条,再来碗蜜水和葱姜水。”
    “不喝点酒?”宋娴问。
    隋玉摆手,水送来了,她先喝半碗葱姜水祛寒。
    宋娴骤然靠近,探究地问:“莫非是有喜了?”
    “什么?谁跟你说的?”隋玉诧异又好笑,“没有,若是怀娃了我肯定先跟你说。”
    “我看你家门口堆了五个雪人,最小的那个不及我膝盖高,我还以为你怀了。”宋娴松口气,她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
    隋玉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她明白多出来的小雪人指定是赵西平的杰作。
    “你家赵千户想要老二了?”宋娴看她这副样子也明白了,她哼笑一声,说:“他在点你呢。”
    “不是,我回来就跟他说了,他心里明白最早也是后年、噢,不,现在已经是新年的头一天了,老二最早也是明年冬天才来,他估计是心里盼得紧。”烤羊肉端来了,隋玉接过筷子挟一块喂嘴里,掩着嘴继续说:“他不是暗戳戳搞事的人,就是有那个意思也会私下跟我商量,不会拿到明面上让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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