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谅一个箭步上前,右手扬起,将发狂的青芜劈晕了过去。
    屋内死一般的沉寂,秦谅沉默了下,道:“诸位已经看过,听过。皇城司会将皇庙继续看着,至于后面要如何处理,诸位去向圣上回禀,由圣上定夺。”
    众人一言不发离开禅院,沈士成脚步沉重,走得极慢,他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缓缓回过了头。
    此时夜幕沉沉,星辰漫天,在头顶流转,仿佛抬手便可触及。
    禅院黄色的墙,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除去寺庙,只有皇城的宫墙能用这种颜色,昭示着无上的尊贵。
    皇城司的兵将巡逻过来,殷知晦看到何三贵,上前与他打招呼:“何指挥使也在?”
    何三贵抬手见礼,道:“需要人手轮值,下官被派了来。殷相你们可是查完要回城了?”
    殷知晦点点头,与何三贵道了别,“不耽误你当差了,温先生他们快回京了,到时候你若有空,来府里与他们吃酒。”
    何三贵说是,领着属下进了禅院。殷知晦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殷相。”沈士成从暗处走了出来,“我有些话想与殷相说,不知殷相可得空?”
    殷知晦忙道:“沈相客气了,且说便是。”
    沈士成负手在后,默默朝前走去,走出皇庙,到了车马停放的空旷之地,其他人陆续上了马车离开,最后只余下他们两人。
    车夫随从被遣得远了,沈士成随意靠在车壁上,哑声道:“我为大齐呕心沥血三十余年,自认问心无愧。我并不贪恋权势,也不怕死,只不敢辜负先帝的知遇之恩。”
    最近齐重渊以何金财之事,步步紧逼沈士成。在秦谅前来回禀薛嫄出事时,齐重渊正在质问沈士成,要将他以前做礼部尚书,主持的春闱翻出来,查他可有偏颇来自抚州的考生。
    无论谁主持春闱,为了避嫌,总不能让来自同乡的考生全部落榜。
    沈士成懊恼不已,抬出先帝留下的旨意,“若圣上定要一意孤行,只怕大齐危矣!”
    齐重渊大怒,君臣僵持不下。
    殷知晦沉吟了下,道:“沈相的心情,我能理解。圣上是圣上,我亦无能为力。”
    沈士成呵呵,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从丰裕行到薛恽,薛娘子,圣上如今处置朝政的手腕,我相信不只是殷相,其他人也都能看明白。先帝当年苦心孤诣替圣上安排的后宫局面,先帝驾崩不到一年,悉数被打破。下一步,定当是废太子了。殷相,莫非你要眼睁睁看着,先帝的心血毁于一旦,大齐走向灭亡!”
    薛嫄遭到雷击而亡,乃是不仁不义不慈,罪孽深重,遭到天谴。
    太子有此般不堪的生母,如何再能担当储君,承继大统。
    星星闪烁着,虫子叽叽喳喳鸣叫,风声呜呜。
    殷知晦垂眸敛目,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未曾做声。
    承庆殿。
    “再多点几盏灯,多点几盏!”
    殿内已经亮如白昼,齐重渊尤为不满意,挥舞着手臂嘶声大喊。
    青书朝琴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先出去,琴音心下了然,悄然摆了下手。
    青书忙退出大殿,抓过心腹内侍吩咐:“去,再去库房取灯烛来,快去!”
    内侍撒腿朝库房跑去,青书则小跑着来到了明华宫。
    文素素见青书一脸焦急,摆了摆手让他起身,“说吧。”
    青书道:“娘娘,圣上滴水未进,也未曾用膳。殿内已经点了无数的灯盏,圣上还以为不够。老奴怕点多了,有走水的危险。如今只有娘娘能劝一劝圣上了啊!”
    文素素沉吟了下,当即起身道:“走吧。”
    青书大松了口气,紧随在大步朝外走去的文素素身后,来到了承庆殿。
    到了殿门前,文素素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灯烛味,她憋着呼吸进了殿门,琴音忙收起火折子,上前低声回禀道:“圣上,娘娘来了。”
    齐重渊似乎抖了下,猛地抬头看来,见是文素素,神色微微一松,道:“你怎地来了?你来了正好,你帮朕盯着,让他们多点几盏灯,要亮亮堂堂,让牛鬼蛇神无从遁形!”
    他这是被吓到了,怕黑,怕也遭了天谴。
    文素素没有回答,她上前拉着齐重渊的衣袖,“圣上,这里危险,请随我来。”
    齐重渊手臂一僵,惊恐地看向文素素,声音都变了形:“危险?哪有危险,这是朕的皇宫大殿,谁要造反了不成!”
    话虽如此,齐重渊脚步却飞快,随着文素素往外走去。出了殿门,文素素呼出口气,停下脚步,对惊惶未定的齐重渊温声道:“圣上,大殿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灯烛,要是不小心翻了一盏,后果不堪设想啊!”
    齐重渊好不容易出了殿门,脑子勉强清醒了几分,他看到满殿的烛火,后怕地道:“灭了,都灭了!”
    琴音与青书忙奔进殿去,将灯烛一盏盏熄灭。
    文素素劝道:“殿下还未曾用膳吧,无论如何,饭都得吃。”
    齐重渊自从听到薛嫄被雷劈死,脑子就乱糟糟,一会生气,一会害怕。
    这时他又累又渴又饿,进了殿,无力地瘫倒在软塌上,道:“去传膳吧。”
    更洗之后用过晚膳,齐重渊神色好了些,精力也恢复了,狰狞着怒骂:“薛氏那个贱人,真是害人不浅!当时就不该听沈士成他们的话,留着她的一条贱命。如今闹出这种事情,让朕的脸面何处搁!”
    文素素只坐在一旁安静听着,任由他跳脚怒骂。
    齐重渊骂出了一声的汗,坐下来急促喘气,片刻后道:“瑞哥儿他......有薛嫄这样母亲,如何能当我大齐的储君。”
    文素素缓缓抬眼看了过去,恳切地道:“太子无辜,圣上请三思!”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三思, 你让朕如何三思!”
    愤怒委屈。让齐重渊一下有了力气,撑着软塌跳了起来,目眦欲裂喊:“薛氏触犯天条, 大齐太子的生母如此不堪, 大齐的脸都被丢尽了!”
    被雷击而亡,齐重渊想到就恐怖不安, 他四下张望, 生怕突然有道雷劈下来, 劈到他的身上。
    文素素冷眼瞧着齐重渊的惊慌,上前拉着他,道:“圣上, 先回后殿寝宫吧。”
    齐重渊满身的不耐烦,边骂边随着文素素回到寝宫,她轻柔地安抚:“圣上快坐好, 仔细等下又会头疼了。”
    听到头疼,齐重渊立刻感到太阳穴跳着疼,他捂住头,哼唧呻.吟着躺在软囊上,嘴里不忘喋喋不休:“一定要废黜太子, 一定要废了他!”
    文素素充耳不闻,唤来青书吩咐道:“去给圣上煮碗酒酿,加些热牛乳进去。”
    青书应是,齐重渊歪头斜眼瞥着文素素, 沉下脸道:“文氏,发生了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你可知晓,朕如今哪有心思吃劳什子甜羹!”
    夏日繁花似锦, 明华宫种了好些茉莉,文素素随身的香囊里,装得满满当当。她自顾自取下香囊打开,将里面的花倒在雪青碟子里。
    雪白的茉莉衬着雪青,煞是好看,齐重渊忍不住斜了一眼又一眼,被她的动作吸引了过去:“你在作甚?”
    文素素冲他温温柔柔地笑:“我给圣上攒花戴。”
    齐重渊嫌弃无比地道:“戴花,朕哪有心情戴花!文氏,你一向懂事,怎地偏生在这个时候,与朕说些闺房儿女之事......”
    文素素将茉莉花凑到了齐重渊面前,他说话一停,下意识深吸了口气。
    茉莉淡雅的香气扑鼻,齐重渊闻了一下,再闻了一下。
    文素素仔细挑拣着花,细声细气地道:“我知道圣上难受得紧,恨不得亲自替圣上受这份罪,却着实无能为力,只能弄这些花花草草,花草汇聚了天地的灵气,茉莉的香气能宁神,圣上等下能睡个好觉。待一觉起来,所思所想,兴许就不同了。”
    齐重渊凝望着文素素,她的动作轻柔,说话不疾不徐,身上透出来的那股淡然安宁,让他眉眼间的戾气,不知不觉散去。
    文素素让琴音拿了针线过来,坐在杌子上,认真地攒起了花。
    齐重渊看了片刻,转回头,呆呆望着藻井,如文素素所言那般,开始冷静考虑起太子之事。
    那是他的长子,他寄予厚望的瑞哥儿啊!
    齐重渊痛苦地闭上了眼,要是先帝殷太后当年没给他选这门亲事,他的瑞哥儿从别人肚皮里出来,那该有多好!
    青书提了食盒进屋,文素素上前接过,“我来吧。”
    青书忙将食盒交给了文素素,前去拧了热帕子过来,伺候齐重渊净了手脸。
    文素素端出甜羹,羹匙轻轻搅动了一会,另取干净的羹匙试过了冷热,道:“圣上小心,还有些烫。不过,烫一些更香,圣上慢慢吃。”
    牛乳的浓香伴着酒酿的甜酒香散开,齐重渊食指大动,将一碗甜羹吃得干干净净。
    漱过口,齐重渊重新躺在软囊上,舒适地长舒了口气。
    文素素攒好了茉莉花,系在了齐重渊的衣襟上,他低下头,去看身前的花,呼吸间都是清幽香气。
    “还是卿卿最好。”齐重渊握住文素素的手,深情地道。
    文素素柔声回应:“为了圣上,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男人至死是少年,齐重渊至死是稚童,天底下都欠他,都该奉他为神,敬献自己。
    文素素为了他,真什么都做得出来。她发自肺腑的话,格外动人。
    齐重渊肿胀的双眸,柔情四溢,竟然浮起了些水气,吁叹了声:“要是她们,也如你这般柔顺该多好啊。唉,卿卿,这次的事情,着实太严重,卿卿劝朕三思,瑞哥儿是朕的长子,朕一向最疼他,朕只一想到,气都快透不过来了。”
    文素素忙倒了小半盏清水递给齐重渊,“圣上吃两口水顺顺气,夜里不能吃多了,等下还要吃补汤呢。吃多了水起夜,耽误了歇息。”
    齐重渊抬起头,就着文素素的手吃了两口水,再长长叹气。
    文素素放下茶盏,道:“我虽是后宫的妇人,关乎储君的大事,实在不宜多言。但这次,我必须要多说几句,圣上就姑且当做闲话听一听。”
    齐重渊朝她颔首,很是宽容地道:“卿卿且说就是,朕不会怪罪卿卿。”
    文素素道:“圣上的国事,也是家事。圣上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最最疼爱儿女,更将太子当做眼珠般一样疼爱。太子要真被废了,他还年幼,以后的日子,让他如何熬?太子过得不好,最最难受的,便是圣上了。”
    齐重渊听得频频点头,文素素的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底去,道:“卿卿说得是,瑞哥儿过得不好,朕最为揪心。卿卿啊,这是家事,也是国事啊!”
    文素素说是,“太子品性随了圣上,温文有礼,端方敦厚。稚子何辜,薛娘子本就是犯错进了皇庙清修,她的所作所为,与太子何干?太子明明极为肖似圣上,与薛娘子并无半点相似之处,薛娘子的错处,不该由太子来承担。”
    “是啊!”齐重渊喃喃。
    自从得知薛嫄出事之后的那股难受与纠结,霎时就被揭开了,浑身变得松快起来。
    要是太子一直养在薛嫄身边,估计早就被养坏了,所幸太子肖似他!
    齐重渊不禁庆幸地道:“卿卿说得是,幸亏瑞哥儿自小就养在了前院,与薛嫄相处不多,瑞哥儿像朕,朕才这般疼爱他。”
    文素素默了默,道:“我再冒大不韪说一句,圣上废黜太子,太子要是因此消沉下去,好好的储君,就此废了。圣上打下海晏河清的江山,以后再选储君,也是一桩麻烦事。”
    除去太子,齐重渊膝下只剩下了二哥儿,二哥儿还不到两周岁。其余三个有身孕的嫔妃,要到年底左右才会生产。
    齐重渊虽相信他不会缺儿子,但长子始终不同,他现在能体会一二,当年先帝对先太子为何念念不忘了。
    “要是卿卿能替朕生个儿子,朕就不会犯愁了。”齐重渊看向文素素的肚皮,遗憾不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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