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重渊笑完之后,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道:“昨日夜里忙了整晚,我累得很,要歇一阵,你去张罗就是。”
    殷知晦瞥了他一眼,叫了问川进来准备吩咐下去,蔺先生来了。
    齐重渊见蔺先生眉毛上都沾着雪花,不停喘粗气,嫌弃地道:“老蔺,你跑这么快作甚?”
    蔺先生拱手见了礼,迟疑了下道:“王爷,七少爷,今年王府的布施,可要开始了?”
    齐重渊大手一挥,道:“粥棚年年搭,让他们照着往年的规矩去做就是。”
    殷知晦望着蔺先生,道:“你可是有别的法子?”
    蔺先生道是,“倒不是我的法子,是文娘子问我,往年如何布施。我便答了,文娘子说,今年不如换个法子。”
    齐重渊立刻好奇起坐起身,手撑着椅子扶手,道:“什么法子?老蔺你快说,休得婆婆妈妈。”
    蔺先生赶紧道:“文娘子说,这么冷的天,地上的雪又厚,一踩上去腿都被雪淹没了,她连门都不敢踏出一步。寒冬腊月的排成长队去领粥,腿脚泡在雪里,只要一炷香的功夫,人都得生病。而且不缺粮食的,为了碗不要钱的粥,也会挤着去抢。丰裕行在京城铺子多,不若统一在各处铺子发放米粮,穷苦百姓拿户帖去领,或者直接运到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发到他们手上,连着柴禾一起发放。熬粥需要柴禾,让他们自己煮,柴禾也能取暖。卫国公府若要布施,也这般做,能保证布施,真正能落到有需要的穷人手上。”
    齐重渊皱眉,道:“真是麻烦,这得需要多少人手?”
    殷知晦双眼发亮,笑道:“搭粥棚,煮粥熬粥施粥,送粮食准备柴禾的人手,就足够了。张府尹可以搭把手,他那边,一定要有人在。”
    齐重渊苦思了下,总算回过了神,大喜道:“妙,此举甚妙!张府尹一定要看见,呵呵,张府尹看到了,就是阿爹看到了!老大那边每年送衣衫,呵呵,寒冬腊月的天气,让人饿着肚皮去领衣御寒,还没领到手,就饿死冻死了,真真是虚伪!”
    殷知晦没理会他,对蔺先生道:“你亲自走一趟,同王妃说一声。”
    蔺先生忙应了,将文素素拟好的总结交给了他,道:“文娘子说,除了数额不要动,其他的地方,请七少爷添加修改。我已经看过,着实不知如何下笔,添一分则过,减一分则不成文。”
    殷知晦接过打开,认真看了起来,齐重渊见他看得出了神,不以为意凑上前一看,顿时乐了:“粗浅,直白,文氏虽说有些小聪明,到底没读过书,不懂写文章。这字,写得也很一般。唔,待我有空了,好生教教她。”
    蔺先生嘴角抽动了一下,见殷知晦垂眸沉默不语,他的涵养功夫没到家,忙拱手告退。
    文素素的总结,并非慷慨陈词的策论文章。借用详实的数据,论述赋税的流失状况,是直接能将当年当地的官员,投入大牢的实证!
    蔺先生一路感慨,到了周王府。
    周王妃正在清晖院忙碌,她阿娘陶夫人在一旁帮着忙,将搭粥棚施粥的差使,安排了下去,李大掌柜拿着丰裕行库房的粮食账本也到了。
    “王妃,这是京城与京畿地区的库房能用的粮食。”李大掌柜请了安,递上了账本。
    每天早上,周王妃都会在清晖院处置府里的事情,夜里回府之后,她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了床。
    忙了一早上,如今头还晕着,账本周王妃熟悉,她只粗粗看了下,揉着眉心道:“能用的粮食够了,就照着往年一样,拿出些粮食来吧。”
    李大掌柜应下,细说了几句安排,“我这就回去让库房那边准备。每年都做惯做熟了,王妃夫人放心就是。”
    周王妃道:“去吧。唉,雪停了会更冷,粥熬得稠一些,里面加些盐,人吃了才有力气,”
    李大掌柜正要离开,这时罗嬷嬷走进来,道:“王妃,蔺先生来了,说是要同王妃禀报布施的事。”
    周王妃便让李大掌柜等一等,“请蔺先生进来。”
    很快,蔺先生跟着罗嬷嬷进屋,见李大掌柜也在,团团见礼后,笑着道:“老李在正好,省得再跑一趟。”
    蔺先生说了今年布施的变动,李大掌柜听罢,道:“丰裕行的伙计前去帮着搭把手,倒也轻松省事。丰裕行铺子那边,我让人腾出一间屋,供他们歇息,不用在寒风中久等,今年王府的布施,真真是做到了大善。”
    多年来的布施,一下变了,周王妃心里了然,定是乌衣巷那边的主意。
    周王府连连争得了功劳,得圣上夸赞,周王府是一体,她更是周王妃。
    周王妃心木着,面无表情道:“既然是王爷的吩咐,就照着去做吧。罗嬷嬷,你去让管事婆子们来,说是安排有变动。”
    罗嬷嬷赶紧出去,叫来了管事婆子们。周王妃将先前布置下去的差使。重新做了安排:“你们帮着去称量,派送粮食柴禾,李大掌柜,他们暂且由你统派。”
    李大掌柜道:“是,王妃放心。事务繁忙,我就先告退了。”
    蔺先生也跟着告辞,道:“老李,我同你一道去。”
    两人离开后,陶夫人不解问道:“往年好好的搭粥棚施粥,今年怎地就突然变了?”
    周王妃蓦地站起身,铁青着脸,唬了陶夫人一跳。
    陶夫人见周王妃疾步朝外走去,她惊惶未定跟上前,问道:“阿嫄,你怎地了,出了什么事,你别吓阿娘啊。”
    周王妃声音平平道:“阿娘,我没事,只累得很,先回院子歇息。”
    “这个时辰,都快午间了,阿嫄吃些饭食再午睡。”陶夫人扎着手,对罗嬷嬷道:“王妃辛苦,以后记得备些燕窝,王妃饿了能吃上一盏。”
    罗嬷嬷陪着笑道:“夫人,王妃不喜吃甜,从不吃燕窝。”
    陶夫人皱眉,道:“燕窝可是好东西,吃了补身子,阿嫄太婆以前活着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吃上一盏。阿嫄,你听阿娘的,阿娘都是为了你好。瞧你每日当家理事,瘦成这般模样,阿娘看着就心疼。罗嬷嬷,你听我的,记得给王妃准备燕窝。”
    周王妃一声不吭,穿过回廊,从垂花门进了她住的梧桐院。
    陶夫人不放心,跟着她一道进了暖阁,将罗嬷嬷丫鬟指挥得团团转,送水烹茶。
    周王妃疲惫地靠在软塌上,任由罗嬷嬷同丫鬟伺候着她净了手脸。陶夫人坐在一旁,斥退丫鬟,只留下罗嬷嬷,一下下给她捶着腿。
    陶夫人小声问道:“阿嫄,你祖父让我来问一问你,乌衣巷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王妃微闭着眼,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阿娘,你回去同祖父说,一个外室而已,无妨。”
    陶夫人微微松了口气,不过依然语重心长地道:“阿嫄啊,你自小要强,你祖父见你聪慧,便由着你的性子,请账房先生教你。你也争气,一众姐妹中,就数你福气最好,嫁给了王爷,又生了瑞哥儿福姐儿,得圣上娘娘看中,在这个王府,至此就立住了。”
    说到这里,陶夫人抹了下眼角,“只阿嫄,王爷是什么人,自小金尊玉贵,你们虽是夫妻,你也得尊着重着他。正妻正妻,正妻就一个名头,这日子过得好不好,端看男人的宠爱。王爷以后顾着乌衣巷那边,你独守空闺,日子过去,夫妻情分,比纸还要薄。唉,你大哥春后便要回京述职,四平府穷得很,他在那个穷乡僻壤做了五年官,吃足了苦头,这次回来,总得升一升。最好能回到京城,不定六部哪一部,都比在外强。你与王爷别苗头,有什么好处,薛氏一族,都指着王爷呢。”
    这些话,周王妃已经听了许多次。薛氏依附着周王府,她要懂事,在齐重渊面前低声下气,求得薛氏的满门荣华。
    齐重渊鄙夷她,要用薛氏,也看不起薛氏。
    薛老太爷明白,他曾对她说,薛氏从商贾,一跃成了官宦大族,得了好处,有求于人,自然要伏低做小。
    陶夫人却不明白,她以为自己在姐妹中嫁得最好,荣华富贵都有了,她的不满足,皆是她自寻烦恼。
    周王妃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空洞,哑着嗓子道:“阿娘,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陶夫人欲言又止,见周王妃脸色实在不好看,才起身道:“好好好,我去看下福姐儿就走。”
    瑞哥儿住在前院,跟着先生识字读书,平时早晚会来请安。福姐儿由奶嬷嬷丫鬟伺候着,住在梧桐院的小跨院。
    罗嬷嬷闻言,忙起身将陶夫人送了出门,领着她去了小跨院。
    屋子里安静下来,周王妃感到浑身冰冷,裹紧锦被,眼眶渐渐泛红。她拉上锦被蒙住脸,瘦削的肩膀耸动着,咬住唇,无声痛哭。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周王妃拿帕子抹去了泪,等到罗嬷嬷进屋,她红着眼眶,哑着嗓子道:“去给瑞哥儿院子多送些炭去,王先生中午多加道菜。将福姐儿领来,她还小,以后我亲自看顾她,晚上跟着我歇息。”
    罗嬷嬷望着周王妃的神情,知道她又哭过了。罗嬷嬷自小伺候着她长大,清楚她要强的性子,不喜人多问,暗自叹了口气,迟疑着道:“王妃,王爷要是回来,福姐儿在的话,恐怕不合适。”
    周王妃神色似哭非哭,道:“王爷不会歇在这里,没什么不合适。福姐儿从我肚皮里出来,我要好生抚育她长大,不要再走我的路,不要再走我的路!”
    第五十章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京城覆盖在积雪之下,白茫茫一片。
    政事堂派出去的官员,接连急报, 京畿周围同样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雪灾。乡下的村子因为大雪封路, 具体灾情还不明朗。
    朝廷官员都清楚,乡下百姓的房屋, 比不过京城的结实, 京城接连有屋舍倒塌, 何况是穷人的瓦房土墙。
    不过,因为周王齐重渊的建言,京城提早防范, 周王府救灾赈济在前,送粮送柴禾,百姓偶有损失, 京城一切如常。
    圣上当着一众大臣的面,夸赞了周王府,继续商议京畿周围的赈济。
    齐重治一直低着头,这时终于抬了起来,拽在衣袖里的手, 不断张开,握紧。
    默念数了无数次,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阿爹, 京畿周围遭受了灾害,需要朝廷开仓放粮赈济。这时候, 更应抑制粮商的粮价,丰裕行等粮商却趁机涨价, 趁火打劫,着实该死!”
    这次周王府抢了风头,将粮食与柴禾送到穷人手上,坊间的百姓感恩戴德不说,瓦子里甚至排了戏,称其为大善。
    朝臣如何想,不得而知。但几个大儒对齐重渊颇多赞赏,沈士庵张府尹因为周王府的支持,这次的差使办得很是顺当,圣上龙心大悦。
    秦王府黯淡无光不说,往年的布施行善,也被当成了惺惺作态。
    齐重治与底下的官员,谋士们一起商议对策,最后恐惹得圣上反感,皆没商议出结果。
    秦王妃的想法,从丰裕行入手。
    齐重治左右不定,翻来覆去思量,最终没能拿定主意。
    眼下实在忍无可忍,齐重渊眼角的得意,让齐重治怒火中烧。老二老三都不是东西,一个蠢,一个装蒜,底下的几个还年幼,不足为惧。
    老二突然变得厉害了,齐重治心一横,采纳了秦王妃的主意。
    齐重浪左右飞快瞧了下,跟着道:“阿爹,眼下京畿百姓遭灾,大齐有难,粮商趁机涨价,京城也会受影响,说不定会跟着大乱,简直其心可诛!”
    齐重治斜了眼齐重浪,暗自咬牙,将他骂了一通。
    好你个老三,成日把自己当成读书人,这时狐狸尾巴藏不住了,明明是老子的谏言,却想来横插一脚抢功劳!
    圣上斜靠在紫檀木交背椅里,神色若有所思,点着沈士庵道:“沈相你如何看?”
    明显就是秦王府周王府福王府的纷争,沈士庵不愿意牵扯进去,谨慎地道:“回圣上,臣以为,要核计出京畿周围的灾情,京畿常平仓的粮食,可够赈济当下的灾情,年后开春春耕所需的粮食。”
    圣上唔了声,点了其他朝臣,站在承庆殿的都是聪明人,滑不留手两边不沾,其余的便是各执己见,支持一方。
    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各自散去。
    雪花依然纷纷扬扬,小黄门们身上布满了雪花,不断洒扫着甬道庭院的积雪。饶是如此,地上还是很快铺上了一层雪,踩上去吱嘎作响。
    齐重治双脚重重跺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齐重渊也冷着脸,盯着地上被压实的雪,讥讽地道:“只怕这雪都要压成冰块了。”
    殷知晦走在他身边,闻言道:“王爷,少说几句。”
    齐重渊窝着火,道:“少说!你没看老大老三在阿爹面前的嘴脸,真是可恶!他们冲着丰裕行而来,就是冲着我而来!”
    殷知晦垂下眼睑,问道:“天色不早了,这些时日王爷辛苦,早些回去歇息。”
    齐重渊呼出一口白气,斜乜了殷知晦一眼,道:“我可没你那么能忍,这次一定要让老大老三他们倒大霉!”
    殷知晦嘴张了张,最后勉强道:“丰裕行的事情,这两天肯定会有人弹劾王爷,先同李大掌柜说一声,让他有个准备。”
    “知道了知道了!”齐重渊挥舞着手臂,抱怨道:“真是,一天天尽是麻烦。”
    受到圣上的夸赞,因着齐重治齐重浪一起发难,齐重渊的高兴被一扫而空。出宫后上了马车,青书驾车朝王府的方向驶去,他踢了车厢一脚,“吩咐道:“去乌衣巷。”
    青书忙拉着缰绳,马车转了方向,缓缓朝乌衣巷驶去。
    瘦猴子何三贵他们一起出门,买了粮食柴禾,将厢房堆得满满当当。
    文素素裹着风帽,在厢房门口看了一会,道:“瘦猴子,柴禾与粮食,涨了多少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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