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安臣挑了挑眉毛,道:“刘泉,你是酒店掌柜的,每日去你们酒楼中喝酒吃饭的人很多,不能说过江之鲫,但一日几十上百也是有的。这十六日,可就是半个多月时间过去了,你却为何能将他记得这般清楚?”
    “回大人的话。”
    刘泉恭敬道:“原因有二。其一,小的确实是向来记性不错,但凡小的见过一面之人,便隐隐约约能记住个大概。其二,这名客人着实是有些特殊,由不得人印象不深刻。”
    “好,你跟我说说,这客人有什么特殊的?”
    闻安臣问道。
    刘泉道:“草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天光很是不好,早早的天就黑了,酒楼中人也不是很多。这人进来之后,满脸愁容,坐在一处角落中,不要菜,只要酒。要了酒之后,便是一直喝。”
    第316章 案情始末
    他用惊叹般的语气道:“草民开酒楼这么多年了,像他这种喝法儿的,还是第一次见。他甚至连碗都不用,直接举起酒坛来,咕咚咕咚的就往嘴里灌,而那酒液,许多都撒在他身上,弄得他满身都是酒气。”
    “当时草民便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人心中肯定是有心事。”
    “说句怕大人您笑话的话,草民倒不是为他着想,而是怕他喝醉了酒,在店里乱砸东西,要赔钱都不知道该找谁赔去。正好当时店中也没什么客人,草民也有点闲得慌,便坐到他对面与他聊天。好么,这一聊天不要紧,这人话匣子就打开了,叮铃哐啷的跟我一番分说,说了许多。”
    “原来,此人名叫宋远程,乃是一个寻常行商,做的乃是秦州和伏羌城之间来回做买卖。一个月前,他去往伏羌城做买卖,结果却是赔了个精光,把本钱都赔了进去,就剩下一点路费。回到钦州之后,这点儿路费也快见底了。此人很是惧内,到了秦州之后却是不敢回家,生怕被他婆姨训斥和责骂他。于是,他便想寻处酒楼,喝酒解愁。他一边说一边喝,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便是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人事不醒。”
    “当时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草民是开酒楼的,酒楼上却没有客房,酒楼眼瞅着也要打烊了,总不成让他留在这儿。于是,草民便问他家住在何处,这人虽然喝得大醉,但是倒还记得自已家在哪儿,告诉了地址之后,草民便让手下这个伙计……”
    说着,他指了指张善,道:“便让张善去送他回去,他那一日在我酒楼中可是喝了不少,身上的银子却还不够,草民便也没跟他计较,觉得此人也是个可怜之人,就这样算了吧!”
    闻安臣笑了笑:“你不免了他一些酒钱,还让人把他送回去,可算是个好人了。”
    刘泉赶紧笑道:“多谢典史大人夸奖,草民愧不敢当。”
    闻安臣笑了笑,又向张善问道:“你来与我说说,你把他送到家了吗?他家又住在何处?”
    张善年纪虽小,人却很机灵,倒也颇为镇定,此时并不畏惧,定了定神,道:“是,大人。草民当初便扶着宋远程一路往他家走去,他家住在……”
    他接下来,便是说了宋远程家的地址,果然没有错误,就是宋远程家的住址。
    张善接着道:“小的将宋远程送到他家门口时,已是天色漆黑,宋远程这会儿酒气也小了许多,酒醒了不少,便谢过了小的,而后让小的先回去,说他自已进去。草民也觉得,我俩素昧平生,非亲非故的,若送他进家,也是有许多不便,便就离开了。不过草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进了大门才走。”
    闻安臣点点头:“好。”
    而后他瞧着宋刘氏,沉声问道:“宋刘氏,按照张善的说法,他可是亲眼看见宋远程回到家了,可见,宋远程确实是回家了的,但你为何说他没有回家?”
    宋刘氏沉默不语。
    闻安臣笑了笑,笑容中有些无奈,道:“本官破案这么久了,像是你们俩这样的,倒是也不多见。现下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你们若是还不认罪,本官便只能用刑了。”
    现下他基本上已经还原出来当时的情况,想来宋远程回去的时候,这两个人正在屋里翻云覆雨,正巧被他撞破奸情,所以便将人杀了。闻安臣话音落下,有书吏和衙役提着各种刑具走到两人面前,将刑具往他们俩面前一扔。
    闻安臣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不是迫不得已,我是不愿意动刑的。你们杀人是杀人了,既然杀人,也让你安安心心,舒舒坦坦的去死也就是了,我其实不想折磨你。而且……”
    他盯着宋刘氏,道:“本官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宋刘氏幽幽一叹,轻声说道:“闻大人,民女认罪,宋远程,确实是我所杀,不过跟寿春毫无关系,还请您不要冤枉他。”
    闻安臣冷笑一声:“冥顽不灵,还敢狡辩?你说他无罪他便无罪,你说我冤枉他便是我冤枉他,对么?事到如今,你还为他辩护?”
    宋刘氏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看着寿春,眼中温柔无限。
    寿春跪在地上,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来,沉声道:“闻大人,草民认罪,宋远程乃是草民所杀,和她毫无关系,您不要为难她了!”
    闻安臣听了,却是忽然将手中惊堂木狠狠的一拍,厉声喝道:“你们二人少在这儿腻歪来腻歪去,速速招来,你们二人到底为何要杀宋远程?”
    宋刘氏忽然低低的说了一句:“因为,我有了身孕了。”
    听了这句话,闻安臣立刻什么都明白了,立刻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要合谋杀死宋远程了。宋远程和宋刘氏夫妻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子嗣,想来,两人应该是其中一人身体有点儿问题。而且,多半有问题的乃是宋远程。两人成亲这么多年,都没有怀孕,宋刘氏却是忽然怀孕,宋远程肯定心中怀疑。
    所以宋刘氏和寿春干脆就直接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闻安臣将心中之猜想说了出来,宋刘氏却是低笑一声,瞧着闻安臣道:“闻大人,都说您断案如神,这次连破这个案子,也是破得极好。说实话,小女子是极佩服您的,但是这句话,您还真是说错了他若是得知真相,肯定不只是怀疑,只会暴怒如狂,我们这夫妻也做不得了。小女子的名节,也要毁了。”
    “其实,若是小女子的名节毁了,也没有什么,但是寿郎却是读书人,他的名声却不能被毁,若是被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只怕寿郎的前程也没了。为了他,我也要杀了宋远程。”
    她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其中又带着一丝讥诮,似乎是在问闻安臣,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大人,您应当也听说了,我们俩成亲十来年,却一直没有子嗣,而偏偏,宋远程又对我特别的好,特别纵容迁就,您不想知道为什么么?”
    闻安臣道:“其实我还真是有些好奇。按理来说,无法诞下子嗣,宋远程应该对你很是不好才对,动辄辱骂殴打,那才是正理,但为何他还如此怕你呢?”
    宋刘氏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咯咯娇笑,泣声大喊道:“因为,因为他是个阉人呀!”
    “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闻安臣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怒道:“休要胡言,他的尸体我亲自验过,下体一应聚全,怎么可能是个阉人?”
    宋刘氏瞧了闻安臣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嘲讽:“闻大人,我是他的枕边人,他身子骨到底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么?”
    她冷笑道:“我告诉你,宋远程年幼之时,家道败落,他当时又是好吃懒做的一个少爷,根本就无法养活自已,当时便动了念头,想要入宫谋一口饭吃,谋一个前程。于是,他便自宫,自已阉了自已……”
    经宋刘氏这般一说,闻安臣等人方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当初宋远程要自宫,结果却没有经验,而且他也高估了自已,一刀割下之后痛不欲生,想到从此子嗣断绝,便也觉得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割了一刀之后,便再也割不下去了。
    于是他便谋了一份差事,好生做活,后来也慢慢有了些起色。而下体那一道伤也长好了,但在这道伤疤长好之后,他却是惊恐地,自已竟然根本硬不起来了。平素里撒尿如常,根本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从外表上瞧着,也跟一个正常男人毫无区别,甚至他的身子骨还非常健壮,看着绝不像一个阉人。但是他的下体就是硬不起来,更别提从中流出精水来了。
    所以,实质意义上讲,他确实是一个阉人。
    宋远程自家知自家事,所以在迎娶了宋刘氏,两人成亲十余载却一直无子之后,饱受煎熬的他,终于选择将事实告诉了宋刘氏。而由于他明白是自已的原因导致自已不但不能留下子嗣,而且也不能让宋刘氏真正尝到当一个女人的滋味儿,做一个女人的快乐,所以心中便也对宋刘氏感到非常之愧疚。所以,他也是有些惧内。
    明白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大伙都是长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更是感觉怪诞离奇。
    本以为是一个普通的杀夫案件,却没想到案子背后,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秘密来,让人听了当真是唏嘘不已。
    闻安臣知道,宋刘氏应该是没有说谎,因为如宋远程这种情况,在明朝其实是非常常见的。明朝有许多活不下去的人,想要进宫当宦官,好歹某一口饭吃。比如说,英宗朝的大宦官王振,当初他就是自已阉了自已,而后进宫的。
    第317章 结案
    像是这样做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都有王振那样的机遇。由于有的人或是阉割的不干净,或是年岁大了,或是由于一些其他什么原因,使得他们虽然把自已给阉了,但是却还是没有能够成功进入紫禁城。这帮人在外面,很是受人鄙夷,而且一般来说,他们要比寻常的男人要弱一些,无论是体质还是离奇。他们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体质,要在外面社会生存下去,便格外艰难一些。
    所以,他们会抱团,会聚集。
    在北京城中,这一群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做无名白。这些无名白,几乎全部都集中在北京城的外城,他们聚集在一起,躲藏在一些荒芜的区域甚至直接是坟场破庙周边。有的以乞讨为生,有的却是做一些剪径毛贼的没本钱生意,碰到有人路过那里,便一拥而上,讲人家身上的财物抢得精光,有些下手狠毒的甚至还会害命。
    闻安臣冷笑道:“所以你便和寿春合谋杀了宋远程?”
    “没错儿,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我对不起宋远程,但我却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
    宋刘氏忽然尖声叫道:“是寿郎,是寿郎让我真正知道了做女人到底有多么的快乐,我哪怕跟着他做下这等大事,杀了我的夫君,我也不后悔!他让我成了真正的女人,让我这辈子都没有白活!”
    她看着寿春,眼中满满的都是深情,痴痴道:“寿郎,我愿意为你去死。”
    闻安臣叹了口气,许久未曾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赶紧招了吧,把细节都说一遍,老老实实的招认,别耍花招,耍花招也没有什么意义?老老实实招了,你们也就不用受什么皮肉之苦了。”
    宋刘氏这会儿倒是变得非常老实,如闻安臣所说的,把事情的过程都说了一遍。
    原来宋远程回家的时候,宋刘氏正和寿春在一起,但两人并未在床上缠绵,因为就在宋远程离开之后没多久,宋刘氏发现自已怀孕了,而宋远程回来的这一天,两人正在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宋远程敲门了,宋刘氏大惊失色,赶紧让寿春藏起来。只不过寿春并未藏起来,他身手相当不错,用了很短的时间便直接从墙上翻了过去,回到自已家中。
    而后宋刘氏去开门,开门之后,便扶着宋远程进了屋。而就在两人在刚进房门的时候,宋刘氏忽然呕吐起来,宋远程当时便起了疑心,他自已不能行房事,因此对妻子愧疚之余,也对她看管的格外紧,对这种事格外的敏感。哪怕是喝醉了,反应也是很快。
    他厉声逼问,甚至更是要对宋刘氏动手。寿春回到自家之后,却又是不放心宋刘氏,于是在两人进了屋之后就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藏在窗下。于是便把宋刘氏刻意压低了的哭喊惨叫声给听得清清楚楚。寿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进厨房取了一把尖刀,便打开门悄悄的摸了进去,一刀就把宋远程给结果了。
    而后他又对尸体进行了一番破坏伪装,两人又将尸体扔到井中,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将利斧和利刃用布包着,深埋地下。他们把一切可能存在的证据全部都销毁,这才是放下心来。
    但宋刘氏聪明反被聪明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着在闻安臣面前演那么一出儿戏。她演的哪一出儿戏,恰巧是让闻安臣怀疑上了她。
    两人交代完毕,一旁的书吏奋笔如飞,将他们说的话全部记录下来。至此,这一件轰动秦州的杀夫大案便是水落石出。
    闻安臣最后问道:“你们两个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都是低头沉默不语。
    “好,既然没什么好说的,那今日便就先这样。”
    闻安臣轻轻拍了拍桌子,而后对宋刘氏道:“你现下怀有身孕,便就不用关进大牢里面去了,大牢之中,那等地方,也不是你这现在这种怀着身子的人能呆的。这样,本官便接着将你关在你这两日被羁押的地方,至于以后该当如何处置,本官请示过州尊老爷之后,再做计较。”
    他瞧了宋刘氏一眼,道:“虽说宋远程死后,埋藏尸体,遮掩真相这些事情,算得上是你俩合谋。但实际上,起了谋害宋远程之心,以及真正动手的,就只有寿春一人而已。按照你俩当时所说,你当时正在被宋远程殴打辱骂,但却并未起杀心,也没有跟寿春合谋,商量着该如何暗害宋远程。”
    “乃是寿春忽然暴起,将宋远程杀死。”
    “因此这个合谋杀夫之罪,应当算不到你头上,但是通奸罪,以及事后隐匿之罪,却是要算到你头上的。这两项罪行,要说严重,也够严重,但是你未必一定会死。这样也好,毕竟你还怀有身孕,哪怕是给你拖延往一段时日,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杀你,孩子从小也就没了母亲,如此做也未免太伤天和。”
    宋刘氏盈盈跪下,向闻安臣磕了个响头,道:“多谢大人,只是,罪妇也不想活了,让罪妇随着寿郎而去吧!”
    闻安臣脸色一变:“你一心求死?”
    “是,罪妇一心求死。”宋刘氏凄然一笑,看着寿春,眼中深情无限。
    “你这是何苦?”闻安臣苦口婆心的劝道:“总该为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儿着想。”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格外荒谬,他竟然在这里劝一个一心求死的罪犯活下去。
    “孩子生下来,我就追随寿郎而去,算了,还是别生下来了,孩儿的父母坐下这等事情来,只怕我孩儿一出生,就要受人冷眼,受人鄙夷,活下来也是受苦,又是何必呢?”宋刘氏凄凄切切的说着。
    闻安臣竟然是无言以对。
    而这时候,寿春看着宋刘氏,忽然怒喝道:“闭嘴,我要你活下去,要你把咱们的孩儿生下来,照顾他长大成人!我未曾婚娶,未曾留下子嗣,就要死了,你难道要看着我绝后?”
    宋刘氏看着他,眼中泪水涟涟,但终归,是重重点头:“寿郎,我什么都听你的。”
    寿春冲着闻安臣磕了个响头:“多谢大人。”
    闻安臣叹了口气,道:“你不必谢我。”
    其实闻安臣说那些话,是有心为宋刘氏脱罪,如闻安臣这等说辞,没什么问题,可以。但要说是宋刘氏跟寿春合谋杀了宋远程,其实也是可以的。也就是说,要杀宋刘氏亦可,不杀她亦可,都在闻安臣一念之间。但她终归有了身孕,闻安臣着实是不想让她死。
    但对寿春,闻安臣可就不会这样了。
    他朝着寿春沉声道:“寿春,你先是与他人妻子通奸,而后谋害他人,罪无可赦,难逃一死!”
    寿春默然不语。
    闻安臣敲了敲桌子,沉声道:“将他二人带下去,寿春关入大牢,宋刘氏送到隔壁看管,好生招待着,莫要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
    下面的书吏衙役齐声应是,而后将这两人带了下去。
    看着他们被带出去,闻安臣往太师椅上一靠,长长地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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