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用力,将高脚桌案摆着的白净瓷瓶里,舒展花瓣的丁香摧折下。
    花朵离别枝头,从窗缝往街巷飘下。
    暮春的风轻轻一吹,飘飘摇摇落到循声抬眼的谢景明肩上。
    紫衣、青丝、丁香花。
    谢景明久久凝视那窗缝里,漆黑透亮的一双眼,像是春风拂过绿波,涟漪微微。
    也或许,根本没多久,只是他失了神罢。
    一只垂着墨绿镯子的手,轻轻把窗,一点点合上。
    他垂下眸子,将肩头丁香摘下。
    “侍郎——”长文小声喊他。
    谢景明把丁香拢进掌心,哑着嗓子道:“回罢。”
    *
    沈昌的试探无功而返,唐匡民那边却已将钦天监算出来的好日子,遣内侍监陈德私下递给他。
    他收到纸条的那一刻便知道,圣上心意已决,哪怕往后他查出洛怀珠便是林韫,对方也不会有所动摇。
    顶多,是设法把洛怀珠杀了,再将祸推到他身上,一道铲除。
    沈昌捏着纸条,垂眸之间便已知晓,自己总归还是成了唐匡民脸上的一粒扎眼痘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昔日王昱年的下场,便是他将来的下场。
    他遣人将纸条送给沈妄川。
    沈妄川展开看完,靠坐在榻上,神色看不出喜悲。
    私心里,他自然想要洛怀珠成为他的妻,哪怕只有短短一年,哪怕只是挂着虚名。
    然,经东郊一事,他心底又浮上几丝焦灼,盼洛怀珠反悔,盼即墨兰反对。
    翌日却闻,洛怀珠已劝服即墨兰,但提出了几个要求,希望沈昌答应。
    齐光将即墨兰的约法三章递上,让沈昌过目。
    沈昌展开纸张,信中洋洋洒洒便是一篇典故诸多,辞藻绮丽的骈文,可意思拢共不过三条——
    其一,便是为人妇,沈家亦不得拘禁怀珠,不得非议其抛头露面做生意;
    其二,怀珠身边一应用人,尽使娘家之人,沈家不得塞人入房,扰乱小夫妻感情;
    其三,若怀珠厌倦沈府生活,沈家不得拘人,他们自由居自会前去接人,不劳沈家费神。
    他看完都有些好笑。
    世人说得不错,墨兰先生的确赤子心,够童真。
    他遣人拿来印章与八宝印泥,盖在信上,交还齐光,且将钦天监测定的好日子,一并告知。
    拿到信纸的即墨兰,交给洛怀珠比对沈妄川给的线索。
    “这红印果然一模一样。”
    即墨兰将茶置于鼻下,深深嗅了两口,才悠然开口:“虽说如此,然而沈昌其人狡猾,指不定还有后手。”
    即便印章管制严,可这证据还是飘渺了些,只有边缘的红印,半个字都没有,不怪沈妄川给得这般轻易。
    “舅舅所虑有理。”洛怀珠将两样东西全部装到一处。
    齐光逮空将沈昌说的婚期讲出来。
    “明年阳春三月……”即墨兰叹了一口气,“真是快啊。”
    他明明未曾婚配,怎么就有一种嫁女儿的微妙感。
    真是令人感伤到想要提刀砍女婿。
    成亲礼节繁琐,一年并不算长,三书六礼耗费不少精力。
    洛怀珠全数丢给即墨兰这个闲人来办,自己镇日坐在与正堂一墙之隔的书房里,利用惠民书坊暗中筹办的小报,建了一个舆情暗流网。
    京中市井小道消息,基本通过小报需要买卖一手消息的金钱力量,彻底撬动,多数渠道拢入他们手下。
    小报的版面,洛怀珠也耗费许多心思,插入话本连载与反映各阶层民声的“真言”两块。
    洛怀珠还以南玠居士为名,连载了一篇《崔四郎传》,讲述一个乞丐如何蜕变成宰相的传奇经历。
    话本每月才发行一回,初时看的人并不多,一直连载到第十回 ,才有人拼凑起来,看入了迷,开始推给同窗一道看,说什么里面涉及崔四郎往上爬时,媚上写过的一些文章。那崔四郎此举不妥,然文章着实精彩,令人叫绝。
    这样好的文章,自然是洛怀珠磨着即墨兰所写。
    她此举可谓“抛玉引砖”,引得即墨兰嘀咕她好长一段时间。
    “真言”这一块,她也遣用了一些信得过的文人学子,走访市井、清苦人家、商户等各类人群,收集有用的消息,隐晦放出。
    谢景明曾看过一份,此后便着长文每期都买,专门将这个版块裁剪下来,辑录成册,查访探明是否真有此事。
    可以说,当朝之弊病,尽在此处。
    这份东西,对每一个心系生民的为官者都很有用。
    甚至有清流开始找办报的铺子,却发现这份小报好似每五日就凭空出现在各大书铺一般,谁也不清楚到底从哪里来。
    他们找到这份小报,也是兜兜绕绕才有。
    谢景明也有觉察到其中的不寻常,亦遣人查过,只是线索断在惠民书坊处。
    据书坊东家所言,和他们谈印刷小报的是个高壮汉子,谈好以后,就没再出现过,但每隔五日,就会有一个木箱出现在书坊,里面有谈好的金额,以及要印刷的内容。
    等东西印好,小乞丐便会云聚来拿,派发到京中各处。
    谢景明也曾到破庙之中,找过这些小乞丐,可小乞丐只说,小报他们平分,卖得的银钱,一半捐到福田院,一半他们可留着。
    “福田院……”
    晨时始就阻滞呼吸的闷塞气流,一下就通畅起来。
    夏雷轰隆隆响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落在他仰头看天幕的琥珀色泽瞳孔里。
    哗啦啦——
    头顶屋瓦损毁,雨线自裂开的缝隙漏进来,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外头夜黑得浓密,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连绵雨线打落山间林叶,阶下积起一片片水洼。水雾扑面而来,湿漉漉的雨汽,似乎直入到心底。
    这是一个细雨迷蒙凄清的夜。
    只不过。
    小报的事情,洛怀珠是暗地进行,明面上,她整日忙的都是轻翰烟华与诗社之事。
    自雅集后,她也物色了一批颇有真才情的郎君、娘子,频繁走动抛出橄榄枝,终于在数次集会,将即墨兰教授的诗才展露一番后,得到这群天之骄子的认可。
    她顺利提出举办诗社一事。
    然而此事也颇多周折,一则她倡议诗社不分男女,与历朝历代诗社惯例不符,二则她立下的诗社加入条件,苛刻处着实苛刻,宽泛处亦着实宽泛,收人只看才情不看身份。
    诗社之中,不赞同者更甚。
    大部分人都认为,贫贱者何论诗情,他们整日奔忙二斗米,腰早已为温饱折弯,写出来的诗又岂堪入目。
    洛怀珠特意为这件事情,一连办了三日的“诗论”,以一人对众人,细论咏史怀古诗、咏物诗、边塞诗、送别诗、山水田园诗、闺怨诗、酬赠诗等不同类别的诗优劣所在。
    这场辩会,引得不少学子自发前往聆听,甚至跃跃欲试加入其中。
    洛怀珠都应了。
    甚至因学子中途加入,辩会足足延长了七日。
    七日里,对辩者皆是辩到无话可说,黯然退下。
    风声传到朝堂上,唐匡民甚至在散朝前戏言,倘若洛怀珠是男子,御史台便能多添一名大才。
    群臣应和着,在心里不停琢磨圣上此意,少不得偷偷摸摸跑去,却只听了个尾巴,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洛怀珠已以“盖《诗》三百皆出于情,而无前后之分;人皆出于世,而无高低之别。不过各有其途,各有所用而已矣”1作结,成功定下诗社新规矩。
    纵然如此,权贵之家亦对此颇有微词。
    碍于天子曾夸赞,微词不敢公然,只敢私下嘀咕。
    诗社为此,亦流失了好几个十分有才情的世家子弟。
    阿浮不懂诗,也知道那几个人写得好,闲聊时便问洛怀珠:“怀珠阿姊不觉得可惜吗?”
    那时刚下完一场细雨,秋寒缓缓而至。
    洛怀珠推开花鸟窗,抬眼望向屋顶也遮盖不住的群山,山峦被淡蓝的雾霭遮盖,轮廓模糊,好似一团淡光。
    庭院一角的海棠花已开始落叶,飘摇旋转着,成了地上水洼的孤舟。
    她轻笑一声。
    “不可惜。”
    “道不同,不相为谋。2”
    第35章 感皇恩
    人忙碌时, 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洛怀珠诗社成员刚刚落定,那篇《崔四郎传》也不过只写到第八回 ,冬神便悄然降临, 布下细雪。
    阿浮一大早捧来热水, 给她梳妆完毕,才推开花鸟雕窗。
    后罩房四下杂种了桃树、梅树与各色竹子, 而今桃树凋零, 竹子叶片零落,长竿泛黄枯槁。
    梅树夹在二者之间舒展身形, 冒出一点猩红。
    地上黄草已除, 只剩跟头处一点残绿,恐怕很快也要彻底消失。
    即墨兰推开前堂后窗, 隔着一池冬水与疏疏冷木,朝她招手:“三娘快来,含秀弄了馎饦, 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身为享有盛名的雅士,即墨兰对吃的素来讲究,以致于才与他接触不过几年的洛怀珠, 都练了一手好厨艺,更遑论这里外的侍女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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