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挽 歌 作者:土家野夫

    第 28 章

    十二

    当然,吴贡底老人并不清楚这些前朝往事。他只知道他的曾祖父来自西藏昌都,那时,这里的神甫从土司手里买得大片土地,无偿邀请那些失地游民在此安居耕种,只要求他们为教堂提供一些服务。他们病了,还可以从神甫手上获得灵药,遇到灾年,还能吃到施粥。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洋人也是善人,尽管也有喇嘛说他们是魔鬼。

    穷人只相信肚子的感觉。慢慢地他们开始接受神甫的说教了,也不再到寺庙里烧香了,直至最后接受洗礼。而这个村子也由起初的九户人,渐渐团聚到几十户。至于村里还有人信佛或者信东巴,神甫也不格外排斥。而民国时期,连最高领袖都是教徒,自然也没有人再驱赶这些洋人。一切仿佛都在这个山谷里和谐起来,一如那些法兰西的葡萄,不择土地,同样在此酿出酒浆。

    但无论耶稣还是佛陀,都不能保证人间没有乱世。50年代初,这里最后一个会说藏语的洋和尚接到了驱逐令,他必须像他世纪初的前辈们那样,匆匆撤离这块他已经倾注无限感情的土地。淳朴的村民不谙世道的颜色,牵马相送,茫茫雪山上留下的乱离的蹄痕,很快又被新一场深雪覆盖。

    之后,这里再也没有了神父。吴老汉把我带到不许人轻易踏进的圣坛上的告解室,他指给我看那些100年前来自远方的铜烛台,石膏的圣母像以及覆满时间尘灰的旧约圣经。他告诉我——这些圣物都是文革时,老百姓暗中藏下来的,他现在又一点一点收回来。他带我上钟楼,说以前的钟被对面的石棉矿拖去当上下班的命令去了,他前年去要,敲得只剩碗口大一块废铁,还向他开价要1000元才给。

    他从山西又买回了一口钟,尽管没有神甫了,他还是想让这洪亮的钟声在山谷里重新发出回响,让无主的心灵也找到共振的旋律。

    十三

    熟悉滇藏生活的范稳告诉我,在这一带,还有好几个教堂,包含高黎贡山那边。他多年来一直关注这个题材,此次也带着帐篷等野战配置,计划再次徒步考察几天,吴老汉的大儿将为他牵马护航。如今的作家还能这样吃苦深入艽野的已然不多,他只比我小几月,而我已经被都市弄成废人了,面对如此雪山唯余敬畏矣。

    退出教堂时看见门槛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藏族老人,正在旁若无人地享受峡谷中的残阳。范稳对我说,这就是最后一个神甫的私人厨师,据说会做一手地道的法式西餐。神甫撤离时,非常想带他离开这个苦难将至的河谷,但他不知何故竟然拒绝了。以后他参与了藏军叛乱,再以后他重新回到了故土。不仅再无缘品尝西餐,甚至连女人也终身未品。在动乱年代结束后,他成了这个教堂的看护人。我到门边他那间蜗居看了一眼,我实在不愿用语言来描述。范感慨地说,可惜他一句汉语都不会,不知有多少故事永远烂在了他的孤独回忆里。

    回吴家的路上,经过一条雪山上奔泻下来的山涧。涛声若怒,银练成匹,一头扎进澜沧江后很快就混作浊流了。古人谓出山不如在山清,于人于水,皆同此理。我和赵范二兄乐此清流,忍不住下到涧边,掬波而饮,其清冽不觉已寒彻心头。然后大家又濯足沧浪,一洗四十几年的劳尘,在斜阳下翻晒着内心的倦怠。

    吴家的炊烟已经在山谷中袅袅升起。忙碌着厨务的是二儿媳妇——一个很漂亮的藏族女孩。她在淘洗时偶与我们目光相遇,只是淡淡一笑,复又腼腆地低眉而去。对这种清纯,油滑的我辈也是不敢略加一句戏词的。吴家长子尚未婚,家里的苦活累活则多由其负担,次子则像个乡村时尚小哥,多享了父母的几分偏宠。

    十四

    澜沧江是我所见过的急流之最,它从西藏昌都狂奔而来,一路向南,一直到印度支拉才变成美丽平缓的湄公河。此刻,它就在吴家边上咆哮,我们坐在黄昏的庭院里,依旧还能隐隐听到那起伏的涛声。

    晚宴是那位美丽藏妹一手操办的,满桌的山珍土菜,仅供客人享受。他们一家则在厨房用餐,我们把吴老汉拉来一起喝酒。先是品尝他们的私酿——玫瑰红葡萄酒,果然别具一格。其长子又拿来一点窖藏了六年的珍品,自然更显浓淳。要买,他们却只肯卖一斤,说还要留给以后的客人。看来生意并不重要,他们要那份听每批来客夸奖的喜悦和自豪。

    大家喝得兴起,吴老又自告奋勇地拿出他的毒蜂青稞酒,也是自家秘制,说是可治疗风湿。酒中泡了半瓶牛角蜂,许多人皆平生未见,嚷着要倒出来看看。我是深知此物厉害的,吴老却带头生吃起来。温老大等也跟着大嚼,吴老婆婆在一边着急,要老头子教大家掐去毒针后再吃。果然一会儿默默就喊舌头发麻了。

    大家谈兴正高,吴老酒性大发,又去房里拖出他的独家春酒,谓能壮阳。大家看着财鱼坏笑,戏说昨天熬过了,今天喝了这个,怕是要犯错误了。一伙人仿佛久旱逢雨,抢着干杯,竟如饮鸩止渴一般。然后纷纷对财鱼毛遂自荐说——今夜你就点杀吧,像皇帝那样翻牌也行。尤其昨夜当了司机的那哥们,恨不得借酒复仇。

    赵野先倒了,一听有独门暗器到,又从床上弹起来,似乎要死马当着活马医,上来就和吴老连干三杯。可怜吴老在茨中一世称雄,竟被自家的药酒当场麻翻,被大伙扛了回去。次晨起床,只见老头右脸红肿带伤,说是夜里从床上滚倒尘埃所致。

    吴家全睡了,我们还在庭中待月。财鱼熬不住,先自上楼,剩下几个药性渐发的哥哥在院中说黄段子解毒,谁也不好意思先去就寝。

    这夜刚好又停电,整个山谷仿佛无人一般。到了午夜,才见月亮爬上东岸的山颠——那山实在是太高了。想想我们哥几个,皆是望五之人,大半辈子皆在谑浪风尘,不能说当年未曾别有怀抱。可怜俗世沉浮,现在竟到了求田问舍的心境。用古人的话说——不知今夕何夕,又奈此良宵何。

    赵野后来有诗叹曰——

    停电了,对面的山寨

    起初还有隐隐烛光

    酒再过三寻,澜沧江

    仿佛奔流在天上

    月亮升上东山,一个

    年轻时才有的白夜

    几个老男人讲完了

    一生的佚事和笑话

    关于政治,关于性

    我们永恒的激情

    墓园里的法国教士

    一定已被吵醒

    百年前,他们就闯进

    这片时间消失的高原

    带着天主的福音

    和卢瓦河谷的葡萄

    主人已先我们醉了

    一个隐忍、谦卑的信徒

    罗马的大人们,可否能

    听到他梦中的祈祷

    十五

    茨中的黄昏,我一边翻看着吴家的留言本,一边和老人闲话。我想知道在这个多民族多信仰的小村,人们究竟能否和谐共处,古老教义所要传播的爱,是否真正抵达了这些草民的心灵。他告诉我——自从80年代恢复宗教自由以来,他们村连撒酒疯的都没一个。更有趣的是,各家都会有丧仪,天主教家庭按天主教规矩办,佛教徒也会来参与,但他们会坐楼上,然后各念各的经,反之亦然。

    看着头顶的一线青天,听着身边永恒呜咽的逝水,我确确乎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神祗在主宰着这片河谷,是谁使人民在此穷山恶水间安居乐业。我已活过大半生,认识各种宗教甚至"邪教"信徒,我却未能真正找到心灵的归宿。在有神和无神论之间,我倾向有神。但在一神论和泛神论之间,我却倾向泛神——恰好多数宗教都是只许相信自己的神。我之所以在个人情感上偏向于佛教,只是因为只有达赖喇嘛这样的教宗,敢于在全世界宣称——我尊重世界各种宗教和他们的信徒。

    有一回饭局,座中有赵林[武汉大学宗教和神学博导],符芝瑛[台湾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前主编,星云法师弟子]还有一位基督徒是符的朋友。大家吃着忽然谈起信仰来——大约是我故意挑的头。自然各家各说各的,但最后我还是比较服赵林的说法。他说他是个自然神论者,他相信万物皆由神造,他莫能名之而已。比如你在火星上要是捡到一块手表,你一定会认为这是神造,但你捡到一块石头,你却觉得不是神造——但事实上,一个石头的分子结构,却可能远比一块手表复杂。

    我不知道一个国家非要把无神论定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理由,我只知道在有神论的国度,科学照样发达。而在这样一个乡村,因为有神——无论这尊神来自印度或是法国——人们因信仰而安宁和谐,而有所敬畏。没有谁强迫他们每周日翻山越岭来教堂礼拜[好多户住周边山上],他们却远比拿工资学文件的那些人自觉认真且虔诚。

    我和吴老聊天时,他的老伴从山上扫松针背回大篓,他的媳妇在洗土豆,他的长子在挤牛奶——我第一次看见给黄牛挤奶。他的次子在为我们摘李子。从雪山飘过来的云又飘到山后,从雪山下来的水又流向山外。我们在这里来而复去,我们在人世间来而复去。我们都这样过着日复一日,我们的幸福何曾大于他们的幸福——他们在他们的主的庇佑下,欢乐而自足。

    十六

    人生大约有许多地方,原只配去一回。就这一回,往往还需要各种因缘凑合。古人说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这其中,本是另有如许身世怅惘的。仿佛生命,何等精彩华章,最后亦将化作这山河大地的一抹微尘。即这山河大地,也终必在某天复原为宇宙中的几粒灰沙。佛陀论世,一切不过劫数,他是相信末劫的。

    遥想当日和易中天先生[原武大教授]闲话,他说——所有的树木都将雕塑成灰。20年过去,我回思这句话时,又深了一层领悟。我们在人世间播种浇水施肥,将幼苗培成大树,塑作雕梁,但一切何能逃过最后的火焰。

    范稳留在茨中,继续他的田野调查。在德钦,财鱼马上就找来了一个武汉的男驴友。马建中请告别宴,我们嫉妒地对那哥们感叹——哎,狼叼肉,最后喂了狗。一路就拜托了。大家又怪笑。我怕这几天玩笑过分,给鱼敬酒说——垮掉的一代有句名言:我们不是我们污脏的外表,我们每个人内心都盛开着一朵圣洁的向日葵。她笑答曰——阿拉晓得,阿拉18岁就跟那些诗人混,什么没见过——嗨,敢情有诗人这杯酒垫底,这世界还有什么酒可以惧怕的。我是瞎操心了。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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