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既明没想过会有其他人来祭拜谢家人,若有,恐也是从前谢家的故人,偷偷摸摸,怕人知道,于是他一贯只作不知。
    但他从来没想过,来的会是杨简。
    此一问出口,杨简果真沉默。
    宋既明看见遥遥跟在杨简身后的护卫,道:“叫他们把火把拿来。”
    杨简看了他一眼,挥手叫部下上来。
    宋既明掏出火折子燃起了火把,绕着圈细细检查了一遍回来,确认没有谁的尸骨暴露在外不得安息,才又将火把熄了,丢回到那护卫手中。
    他同杨简拱手一礼,道:“今晚之事我只当不知,告辞。”
    错身而过的时候,杨简回身叫住他:“谢家与你有恩?”
    他语气里没有太多疑问。
    宋既明是寒门合力递给圣上对付世家的刀,世家与他之间只有仇,却无恩。
    可如果不是这个理由,他不会这样在乎谢家。
    那些被仔细隐藏过的祭拜痕迹,不光是宋既明,杨简也看得到。
    宋既明道:“与你无关。”
    他迈步要走,杨简又道:“无论是谢家何人对你有恩,但愿你切切记在心里。”
    宋既明没有回头,听见杨简在自己身后道:“若将来有那么一日,你得遇谢家故人,万望你记得当年之恩,不说施以援手,切勿落井下石。”
    宋既明心里几乎听得讶然。
    杨简何时会用这样严肃恳切的语气同他说话了。
    他没有回头,直直地离开了此地。
    但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袖子下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杨简第一个去悬崖之下寻找周鸣玉。
    杨简在上苑昼夜不休地守着周鸣玉。
    杨简的马车上坐着周鸣玉。
    杨简要他,记得谢家之恩。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今日傍晚瞧见周鸣玉从杨简的马车上下来的场面,她娉娉袅袅的身形如风中细柳,笑意盈盈地回头看着车内道别。
    她来时空无一物的耳垂上坠了枚新的玉珠,微微地摇晃着,发出温柔的光芒。
    像是十年之前,落在他面前一样,那样温柔的光芒。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上京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像当初迎接那个落魄潦倒的穷小子一样,迎接着如今位高权重的翊卫统领。
    宋既明驾马而入,听着上京的人声渐次熙攘,最后都渐渐与过去的声音重叠。
    “方才过去的?那是杨家的马车。”
    “杨家的夫人有福,得了一对双胞胎,大些的性情和蔼讨喜,小些的头脑聪慧敏捷,将来长大了,都是了不得的小郎君。”
    “杨八郎好大的福气啊!咱们上京最漂亮的海棠花儿,叫他得去了。”
    “他哪里有什么忙的?书看遍就会背,枪用遍就能使,每天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去哄谢家小娘子了。”
    那辆马车从他的面前经过,却也只是经过,没有停留。
    宋既明回到家中,到自己的房间里,摸出钥匙来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抽屉。那抽屉里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看,就只放着一只耳坠。
    银耳钩,芙蓉玉,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清雅又温柔,却仍旧与这间房格格不入,与他冷硬的面孔格格不入。
    他从怀里摸出了那枚成色普通的玉耳坠,轻轻地放在了木盒内的另外一边。
    第50章
    “你好端端的,去碰谢家的晦气干什么!”
    因着清早一打开大门就收到的惊吓,端王府上此刻气氛凝重。原之琼被单独叫进端王的书房,甫一进门,就是一声压抑不住怒气的斥责。
    原之琼被叫来时,已经听说了事情的首尾,此刻面色十分平静。
    “父王息怒。”
    她语气没什么情绪,轻飘飘地随口劝了一句。
    端王早上是亲眼瞧过的,其中有一个死士的身上被人插了把匕首,明晃晃地威胁起原之琼。此刻瞧见她这副不在乎的模样,更是让他眉头紧锁。
    他走上前来,站在原之琼身边道:“谢家人死了那么多年了,坟头草都长了一丈高,你这时候叫人大张旗鼓地去掘墓,是想查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如今这么大的胆量,用死士做这种事居然都不告诉我!”
    原之琼解释道:“谢家当年树大根深,就是全斩了,也必然有附庸者流窜在外。”
    端王道:“亲近的都被斩了,就算有活下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有杨宏在上京压着,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她眉心微拧,面上瞧不出是厌恶还是担忧,亦或者二者俱备:“谢家人也不是全都被斩了。”
    端王的表情闻言忽而凝滞:“什么?”
    原之琼道:“谢十一,谢惜。她下狱之后没多久就在牢里病死了,没有斩首,是谢四带着其他人一起,直接拖去乱葬岗的。”
    端王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谢十一是哪个。
    原之琼一看他神色便知道他忘了,提醒道:“杨简的未婚妻。”
    端王又想了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就是一直跟你玩儿的那个?”
    原之琼:……
    “算是。”
    哪里是一直跟她玩儿,分明只是,一直带着她玩儿而已。
    分明只是,一个受尽人喜爱的美丽世家女,随手带着一个不打眼的小郡主而已。
    端王听说过当年谢家被斩以后,是由他家一个外嫁了的女儿前去收尸的事,也听说过这个女儿最后也在家人面前自刎的事。
    但所谓的什么谢十一是病死而非斩首,这是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谢家当年真的出现了漏网之鱼,那么即便只是个姑娘家,也是不可小觑。
    端王正色道:“发生何事?你怎么突然想到的?”
    原之琼没提周鸣玉的名字,只是道:“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好是不是真的。如果那里面真的能挖出谢惜的尸体,自然是万事大吉。满门断头,唯她身首相连,想来是好找的。”
    端王于是问道:“有结果了吗?”
    原之琼眉心拧起,道:“昨晚才叫人去,可见是晚了,还没得出结果就被人撞见了,什么都没查出来。”
    端王几乎没有进行什么思考和犹豫,果断同她道:“那就继续。若你所想为真,那就有查证的必要。莫说掘他们一片墓,就是把那坟山翻一遍,也值得做。”
    原之琼原以为端王会反对她如此去做,毕竟掘谢惜尸骨这件事,除了为了查证她是否真的身亡以外,也有她昨日一时气闷,所以想要鞭尸泄愤的缘故。
    她觉得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看不出她这样含恨的坏心思的。
    但是偏偏端王问清楚了她,又果断同意了。
    他父女二人,虽是如出一辙的狂妄,却有一个谨慎的好处。每当另一个得意忘形的时候,另一个就会立刻开始谨慎戒备。
    此刻亦是一样的道理。
    原之琼谨慎起来,道:“可杨简已经发现了。”
    能做出把人斩首丢到王府门前的事来,除了杨简,还能有谁?
    整个上京城,独他这样没有王法。
    端王这个岁数,对于杨简这样的小辈毫不在意,轻嗤道:“告诉他老子就是了。杨宏看重杨家,好容易走得这样顺利,不可能让一个浑小子毁了。”
    原之琼听到后面那句,默默抬眼瞧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端王转着手里的玉扳指,又道:“杨简一直盯着娄县和晋州,不会一直在上京守着谢家的坟墓。等他出京,派人去那坟场里继续找就是了。”
    原之琼只觉仍有不妥,思忖道:“陛下已经派人去娄县了,若是杨简再去,恐怕我们对付不了。人多眼杂,我们提前所做的防备再多,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端王的尾音微提:“谁说要对付他了?”
    原之琼听着端王微凉的口吻,抬眼看他。
    端王同她道:“杨简的性子是锋利些,若是同他大哥一般听话,的确是个好孩子。可他不听杨家的,刀口向内,那留着也无用。待进了娄县,命人杀了便是。”
    端王的语气十分随意,提起杀人,仿佛只是说起今日天气真好,随口一提,半分不往心里去一样。
    原之琼眉心更紧,提醒道:“那杨简是陛下亲封的龙爪司指挥使!”
    龙卫四司,只归属于历代皇帝,只奉命守护皇帝,为皇帝办事。他们所作所为,均有皇帝授意,若是反抗,便等同于反抗皇帝。
    原之琼是厌恶杨简,想要和他作对,但她没想过要杀了杨简,明目张胆地挑衅今上。
    端王听出原之琼话里的担忧,回身瞥她一眼,宛如好脾气的慈父一般,揽着女儿的肩膀轻拍了拍,用安慰一般的语气同她说着句句令人胆寒的话。
    “不就是个守着皇帝老子的亲卫吗?你皇爷爷在的时候,我也没少和他们打交道,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死士。咱们有,他也有,死士生而为死,死几个都不要紧的。杨家多的是儿子,世家多的是郎君,杨简没了算什么呀?”
    他毫无敬畏地看着窗外,同原之琼道:“阿琼莫担心,父王都会给你解决好的。这杨简敢用这样的手段吓唬你,也应该好好吃点教训。以后杨家安安稳稳地把上京的口子给咱们守住了,你拿着封地尊荣,花钱享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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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简这次清晨回杨家,还没主动去找杨宏呢,便见杨宏的护卫来门口等着他了。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杨宏的书房,不出意外又看到了杨籍。
    杨籍袖手站在院子门口,看见他来,连忙凑上来,低声提醒他道:“父亲今日大怒!我连门都没进就被一书打出来了!你等下进门去,切切放低姿态,父亲说什么你都应着,叫你往东你别往西,乖觉些。”
    杨简想:既这么担心我被骂,别守在这儿了,去母亲那边搬救兵不行吗?
    但他没说出来。
    如果提醒了杨籍,恐怕他真的做得出这事。但是他与杨宏之间的事,实在没有必要让母亲插手。
    杨简上下打量杨籍一样,心里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却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著。
    他自觉十分善良地劝他道:“婚事已定,兄长实在没有必要天天来问询父亲。”
    杨籍挑眉道:“那怎么行。以后我成婚,父母总要真心接受,阿琼才不至于受了委屈。我既然与她有了婚约,自然在成婚之前,就要把这些事解决了,才好叫她安安稳稳地嫁给我。”
    他言辞之间相当真诚,原本因杨宏生气而有些收敛的面孔,此刻也不自觉染了些高兴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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