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梁攸尚有时候会想,他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好似只有“活下去”这一样。
    他的母亲艳冠后宫,一度得帝王专宠。自然而然的,他其实很受成帝疼爱。他又自小长得好看,就连不认得的宫人都要对他露出笑来。
    但梁攸尚不明白,他为什么只能“讨人喜欢”,而不可以“聪明灵慧”?
    后来他知道了。
    一个身世存疑的皇子,当他只是皇子时,自然无人关注。可他想要踏入另一条路的时候,有的是人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成帝的宠爱,也只是宠爱而已。因为他的存在,他母亲盛宠加身,却也只是个“美人”——帝王在这方面,总冷酷得格外分明。
    他可以醉心书画、可以玩物丧志,可以不拘礼节、可以放浪形骸……
    但唯独不可以才学出众、通晓政事。
    梁攸尚觉得这没什么的,他现在这个闲散王爷不是当得挺逍遥的吗?
    枕中斋日进斗金,他的一幅画在外千金难求,闲来无事用着句阳先生的名号画点春宫册子打发时间,这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梁攸尚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静室之中。
    桌前铺开的还是画纸,但是这一次上面绘的却不是什么交叠缠绵的亲密肢体、也非阳春白雪的高雅景致,而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因为主人的突然回神,浸了墨的笔差点在末尾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尾来。
    多亏了梁攸尚多年书画功底,总算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止住了笔势,没让这份好不容易写出的策答毁在当场。
    但是梁攸尚也确实是“回神”了。
    那点骤惊的后怕过去,他盯了这份策答看了许久,突然嗤笑出声。
    真是昏了头了。
    难不成是日子过得太安稳,给自己找事干?
    当如今那位陛下是好相与的?想想被杀了的大哥、五哥和“病逝”的太子,再瞧瞧现在形同圈禁的四哥,他疯了才牵扯到里面去。
    当年的博文苑,现在想想、事情难道不是太巧了吗?
    怎么就那么巧、他这个好七哥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里、救下了被五皇子行不轨之事的高平郡主?
    五皇子一死,才有了大张旗鼓地搜查博文苑,这才牵扯出了太子造反。
    最后结果便是太子造反、成帝重伤,而被成帝指为未来皇后的高平郡主刚刚被他七哥救过。
    回头再想先前那事:既有了五皇子的死,又有了对高平郡主的相救之恩。
    这么一箭双雕的好事,可真是太“巧”了!
    回忆着那日梁涣像是早有准备而处处先人一步的行动,梁攸尚没什么表情地扯了扯唇——这样的算计,他是自愧弗如的。
    第160章 错认44
    梁攸尚最后还是打算把那份策答处理掉, 准备回头再随便写点别的什么东西应付皇后的询问。
    但在他把纸页折起来烧了之前,府上突然有客人来访。
    梁攸尚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法这么干脆果决地将这张轻薄的纸这么毁了。
    他想着, 皇后并不是好敷衍的人, 他要真的满纸胡话的话,说不准要惹得对方生气了。对方如今还在病中, 总不好心生郁气,回信得仔细斟酌过。
    最好能被她看作那等“才学平平却志得意满”的庸碌之辈, 那她自然会失去接着问下去的兴趣。
    刚才写的这份,倒可以留作参考。
    这么一想,梁攸尚心下微松,不觉地舒了口气。
    他将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放,拉过些旁边杂物盖住, 便抬脚出去了。
    梁攸尚走得很放心。
    这静室本就是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能进来的人也不敢擅自碰他的东西, 他没什么可放不下的。
    ……
    文人的圈子许多宴饮,梁攸尚以书画扬名,自然免不了这些交际。
    他这次出去本来是待客, 但却被叫着临时赴了场诗会的宴,等人微醺着回来, 却见桌上那份策答不见了踪影。
    梁攸尚一愣, 那点上头的酒简直立刻就醒了。
    他抬眼看着福意,冷声:“我放在这里的那纸呢?”
    福意不明所以,但还是察觉了那冰凉的怒气,忙跪下, “殿下先前说是给皇后的回信,奴在殿下赴宴前请示‘可要封好了, 以句阳先生的名义送出去?’,殿下应下了。奴不敢耽误殿下的事,立刻就送去了芙蕖宫,这会儿兴许已经到了皇后手上。”
    梁攸尚:“……”
    他那会儿急着出门,以为福意问的是枕中斋的事。
    福意总算从梁攸尚的神态中察觉出点意味,试探问:“殿下可是还未写完?皇后近日抱恙,想来不会这么快就看信,奴再去芙蕖宫问问?说不得可以再讨回来。”
    梁攸尚停顿了一下,就在福意以为对方会应下的时候,却见他摆摆手,“罢了,不必了。”
    一份策答而已,当不得什么。
    而且他也有点想知道,对方这次又会给怎样的答复。
    梁攸尚虽然这么想着,但事实确实如福意所说的,卢皎月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这位“句阳先生”的回信。
    倒不是因为抱病在身。
    而是梁涣过来了,还是有备而来。
    就梁涣那完全听不进话且拒绝沟通的状态,卢皎月猜到他不会放任她“病”下去。
    事实也果然如此。
    梁涣:“苴礼犯边之事,这几日朝上一直商讨对策,但却各执一词、争执不下。阿姊对战事向来有见地,能陪我一同去吗?”
    梁涣总是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就比如说这会儿,明明卢皎月心知肚明,对方是想让她公开露面、打破皇后病重的谣言,但是他却偏偏微垂下眼,做出了十足的低姿态。
    他承袭异族母亲的其实并非只有那双碧眸,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了阴影,轮廓深邃的五官反而放大了那神色上哀求之态,竟显出些可怜了。
    卢皎月:“……”
    实不相瞒,她确实是有一瞬间心软的,但不用深想,对方肯定是装的。
    她定了定神,平着语气道:“迟国公姜彦阜、陈国公崇大安都是先帝麾下旧臣,朝中还有不少能战之将,你不如多听听他们的意见。”
    这么大的朝堂永远没有缺了谁不行。
    就连皇帝都能摆烂好几十年不上朝,少一个皇后完全无碍大局。
    况且成朝并不缺将领。
    成帝麾下的中生代的将领这会儿完全能领兵,就算是一些将二代的年轻人这会儿也都是真的在军中历练过的,如今毕竟是王朝初年、武力鼎盛的时期。
    但梁涣停顿了一会儿,非常直白地:“我不信他们。”
    卢皎月微怔了一下,还真没法说什么。
    当年,梁涣虽然在文苑及时控制住了局势,但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靠的却是太子的势力。
    先太子虽然不合适,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又有成帝保驾护航,在朝中的有很大一部分拥趸。可太子谋反、生生害死了成帝,实在是一件分明得抹都抹不掉的事实,太子的臣属如果不想被登基后的新帝清算,必须拥护一个亲太子的皇子上位。
    梁涣就是这个极其理想的人物。
    但皇帝和大臣之间总有权力的争夺,对于被自己扶上来的这位新帝,先太子党自然而然地想要掌控。梁涣显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随着他登基越久,对朝中的控制越强,他也渐渐不再掩饰自己的态度,朝堂上火药味儿愈浓。
    倒不是说那些将领都是先太子一系的人,只是梁涣的“清算旧臣”让朝中人心惶惶,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君臣不疑,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卢皎月正这么想着,却见梁涣的神色却有了变化,他眼皮却微微垂下,脸上的肌肉放松,黑色的眼睫半掩住碧眸。
    那点细微的神情变化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柔软了起来,与方才那冷冰冰地说着“我不信”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一连串的变化,仿佛在说‘我不信他们,只信你’。
    卢皎月:“……”
    她发现梁涣真的很擅长利用这些。
    并不是说这“信任”是假的,梁涣确实是相信着她的。
    但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神态,他甚至都没有掩饰这种“刻意”,像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我就是在赌阿姊会对我心软”。
    卢皎月有点头疼。
    她其实之前就察觉梁涣很擅长利用情绪、拨弄情感,但实在没有这次感觉这么明显。
    卢皎月心底禁不住产生点困惑: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长歪了?
    虽说如此,在这样的注视下,她终究还是点了头。
    梁涣那神情一收,简直不自觉的露出了笑意。
    卢皎月:“……”
    好家伙,连装都不装了是吧?
    像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梁涣“咳”了一下,掩饰问:“阿姊要上妆吗?”
    卢皎月疑惑看过去,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梁涣分明是那种“在精心打扮后,夸人‘怎么样都好看’”的直男。
    当然,他在一次碰壁之后,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改得非常之快:等第二天见面,连她换了个钗子都能注意到,再不着痕迹地称赞一番。
    这前后态度陡转之迅捷,很容易让人猜到,他是回去专门做了功课的。
    总之类似的让人无语的事情很多。
    可梁涣就算再怎么夸得“真情实感”,自己是没办法有任何情绪的,因此只会对卢皎月的行为做出反应,而不会主动询问。
    突然这么反常,难免让人费解。
    梁涣看出了卢皎月的疑惑,略微停顿了一下,低声:“我是说……敷粉。”
    卢皎月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梁涣的意思。
    敷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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