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是迟疑周行训开的条件。这人是真的很大方,之前那个离谱的“同平章事”,卢皎月都确定自己一点头的,周行训都能给安排上。
    但是他这次的许诺过于靠谱了。
    靠谱中透着一丝丝诡异……
    卢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没什么别的要和我说的吗?”
    这人到底闯了什么祸,也好让她有点心理准备啊!
    周行训似乎怔了一下。
    “没有了。”他摇摇头,“阿嫦你放心,我……”不是计较过去的人。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有点儿计较的……也或许不止一点。
    表情飞快变化了一会儿,他正了正脸色,严肃道,“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
    卢皎月:“……”
    所以这人果然干了什么吧?根本没法放心啊!
    卢皎月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周行训到底闯下了什么祸。马府女眷那边还有不少事处理,卢皎月被临时叫了走。
    周行训一副“真的没事了”的真诚表情目送卢皎月离开。
    但是等人一走,他就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往桌子上一趴,心底默念:不能心怀芥蒂不能心怀芥蒂不能……
    “咔嚓——”
    周行训愣愣地看着被自己生生掰下来的桌子边,那勉强维持平静的表情终于控制不住地产生了些微变形。
    片刻,他使劲磨了下牙,愤愤地捶了一下桌——
    他就是很介意啊!
    非常、特别、极其地介意!
    阿嫦居然还那么紧张那个人。
    好气啊!特别气!!
    战后的事情本就繁杂,一场临时的相亲更是让人手忙脚乱的,一直到大军开拔前几日,卢皎月才终于抽出时间来去看了看郑淳,也顺便把周行训那天的话转述了。
    这没什么可避讳的,这会儿的当官就是靠走关系,要是没能上下打点好,本来有的官都可能丢了。
    郑淳听得微愣,颔首:“嫦君为我费心了。”
    他抿了抿唇,努力不显露出别的情绪。心上人不得宠爱担心她过得不好,但是得帝王宠幸却又让人心底酸涩……
    卢皎月也算是看着郑淳长大的,这会儿一看对方的表情就觉出他情绪不对,不由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
    郑淳忙敛下那多余的情绪,“不,没什么。”
    能让那人开出这种条件,嫦君定然极受爱重。这是好事,值得高兴的好事。
    但他顿了下,却是开口,“嫦君为我这般费心,我本该领受好意,只是这些都非我的志向,辜负了嫦君这番心意,我心中实在有愧。”
    卢皎月:?
    她看着郑淳,不确定地问:“谧回,你不想做官吗?”
    她当然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想当官,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世家子来说,出仕属于家族安排中的常规选择,郑淳对此并不抗拒——他一向属于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模板,在这上面也不例外。
    对着卢皎月的疑惑,郑淳略微沉默了一下。
    治学、经营名声、入朝为官……如果没有这诸多事情发生,这确实是他预见的人生轨迹,但是这世上却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注视着眼前的人,缓声:“嫦君自幼怜悯孤苦,我知嫦君心善,却只是于肤浅之处感之、无法深察,只厚待些家仆,就当自己做得足了。这次游学在外,见多了民生多艰,总算有所感触。”
    “嫦君你曾说过,‘书中圣贤言、为官者当为天地民生立心请命’。可我深知自己才力有限,并非济世救民之资。如此驽钝,若是身在朝中,那便泯然于碌碌之辈,无甚可称道的。”
    “……既然如此,那不若出任一方,若是能对治下百姓有些益处,那也不枉我来世上走一遭了。”
    卢皎月有些愣神地看着对面的青年。
    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卢皎月这会儿就有种“一年多没见,家里的崽都快认不出来”的感觉。印象里那个“板着脸的小包子”终于长大了,变成这个诉说志向的谦谦君子。
    她忍不住笑,“听起来,谧回这次游学、收获许多。”
    郑淳轻颔了一下首,“确心有所得。”
    他只是突然察觉,在过往的十数年间,他好像一直追在嫦君身后:学着她的待世事的洒脱,学着她对人的宽厚,学着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是兄长,但似乎嫦君才是那个包容照料、指引方向的长姊。
    追逐了这么多年,他也想做点什么。
    想做嫦君心念往之的那种人。
    ……想被她心心念念。
    卢皎月心情特别好地回去了。
    那种又欣慰又感动的情绪实在叫人非常高兴,连带着看见不知道为什么正往外走的周行训,她都没生出什么下意识的怀疑警惕。
    她带着笑打招呼,“陛下这是要出去吗?是有什么事吗?”
    周行训似乎愣了一下,神情微僵地点点头。
    他含糊着:“我就出来看看,也没什么事。”
    门口的守卫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确实是“没什么事”。
    这位可太闲了,硬生生地扒在门口守了半个下午。远远地看见人回来了,这才从树上窜下来、假装巧遇。
    周行训没在意守卫的表情,他看着卢皎月这明显特别高兴的情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好一会儿。
    一直等到进了屋,他才佯作自然、其实非常生硬地问:“阿嫦问得怎么样了?表兄想做什么?”
    顿了一下,又强调:“朕会照拂他的,不管他选哪一个。”
    卢皎月摇了摇头,“兄长想要外任。”
    周行训一愣。
    他一点点抿紧了唇。
    卢皎月看出他不太高兴了:这人就这个毛病,送东西送不出去也心里别扭。
    不过他既然说是去商量而非下明旨,就说明这事很有余地。
    她看着人,认真问:“兄长有自己的志向,他想要为政一方、造福百姓。陛下觉得呢?”
    周行训一愣,又觉得某种程度上的“意料之中”。
    他先前所给的机会的并非虚言,也并没有哄阿嫦的意思。那三条都是青云路,只要郑淳点头答应,他保那人一辈子的坦途。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对方的富贵权势皆他所给、生死荣辱系于他身。
    他拿什么和他争?凭什么和他比?!
    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
    不管那人选了哪一个,他都看不起他。
    可对方哪个都没选,他也不高兴……
    这会儿他就很不开心。
    他神情僵僵地“嗯”了声,好半天才闷着声,“也好。”
    卢皎月:?
    她略微疑惑地打量过去,这么不高兴吗?因为一番好意被辜负?
    不过周行训也就略略消沉了一会儿,注意到卢皎月看过来的眼神,很快就强行打起精神来:这毕竟是阿嫦曾经看上的人,要是他真的一无是处、岂不是显得阿嫦眼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调整好心情,飞快地开口:“兄长想去哪?青州怎么样?青州富庶,又古有文气,是个好地方。我现在任他为青州刺史,即刻赴任、从博宜走还近一些。”
    快走!有多远走多远!!
    别留在跟前碍眼。
    卢皎月:“……?”
    一州长官、说给就给,还是给一介白身,她看周行训是有点想不开在身上的。
    周行训被盯得不自在,别开了一下脸,问:“怎么了啊?”
    他有点儿委屈。
    他都忍着生气对那人这么好了,阿嫦怎么还这么看他啊?
    卢皎月吸了口气,“兄长游学在外,已经有一年多未归家,还望陛下体谅,允兄长先回长安。其余事情,待那之后再做定夺。”
    ——你快做个人吧!
    人家都在外呆了一年了,你连个家都不让人回一趟。
    周行训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低地,“……哦。”
    他还要跟着回长安啊。
    第45章 帝后45
    大军返程走得很快。
    卢皎月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 明明是打了胜仗回去,周行训的兴致反而不高,起码没有来的时候那样高兴。一路上都情绪萎靡、人也显得蔫蔫的。
    出来的时候到处撒欢, 到了归程的时候蔫蔫哒哒。
    ——真就小学生春游呗!
    战场上的冷酷果决、森凉厉色还历历在目, 他整个人却像是脱了水的草似的、看起来都枯萎了。
    卢皎月:“……”
    这人真的很难评。
    不管神情怏怏的周行训对“回长安”到底是什么态度,反正在一连串的接迎礼节结束后, 终于回到长乐宫的卢皎月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周行训说着“有点儿事要忙”一回宫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卢皎月也没管。她让望湖知会下去, 让宫妃们先不必过来请安,自己则在简单梳洗后,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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