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归说:“……就是卖掉商街,全换成了粮食,就是粮食也没能剩下,都施给灾民了。”
    “为何要这样做?”
    “我——”时归眼中闪过一抹无措,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片刻才道,“我就是觉得,灾民们好难过。”
    不是同情,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怜。
    时归只是把自己代入进灾民的处境中去设想,若她遭了水患,无家可归,饥寒交迫……
    若有人能跟她说,往后几月的吃食都有着落了,接下来只要安心等着朝廷的安排,待有了新家院,分得一两亩良田,辛劳耕种几月,这日子就能重新过起来了。
    绝境不可怕,可怕的是绝境中遇不到希望。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时归自认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只是正正好,手里有那么点儿黄白之物,又正正好,来了这一片正经磨砺的土地、见到了饱经沧桑的百姓们。
    ——她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
    恰恰相反,时归掌家已经有段日子,不说对大小家财了如指掌,但至少能清楚,东阳郡的这一整条商街,对整个时府是什么样的存在。
    通俗一些,说是大半个时家也不为过。
    她之前常与阿爹炫耀,手下的两个铺子盈利极好,只觉得能负担府上支出,就已经很赚钱了。
    谁能想到,拨霞供肆一年的盈利,甚至比不上商街三天的利润,虽有商街铺面更多的原因在,但即便将拨霞供肆每月的收益乘上百数,仍与商街有不小的差别。
    前几日在衙门与典当行的掌柜画押时,掌柜还曾感叹过一句:“这样一个聚宝盆,竟就这么出手了。”
    聚宝盆一说,实在是再准确不过了。
    其实早在几天前,时归看着手里一日少过一日的银票,就曾生过些许悔意,午夜梦回也曾问过自己,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救济广大灾民,值得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
    若说值得,可时府这些年来攒下的家底,全是靠着时序一人辛辛苦苦积累来的,有从宫中皇室得来的赏赐,也有底下人的微末孝敬。
    另有一部分是抄家所得,却也并非简单运作就能贪下,为了让这些银子来路清白,这些抄家得来的财宝,都是从皇帝跟前问过的,且不论是看在时序兢兢业业办差的份上,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归不是赃款。
    而阿爹奔波操劳了数十年的家业,只用了十几日,其中六成——
    啪!全没了!
    可若说不值得,两郡受灾百姓百万,那可是上百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啊!银钱没了还能再赚,可性命若是没了,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让她眼睁睁看着这么多生命在眼前逝去,她又实在做不到。
    就这样,时归一边心怀忐忑,一边继续搜罗米粮,并下意识不去考虑等阿爹知道后的一切反应和后果。
    ……
    时归的声音很低,只有她与阿爹能听到。
    “我只是想着,既然能做些什么,便不好袖手旁观了,阿爹和太子哥哥都有大本事,能救济灾民、重整家园,我也就有点小钱,还是阿爹给的……嘿嘿。”
    说到这里,时归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她挠了挠脑袋,继续说:“我也只好借花献佛,用着阿爹的钱,给灾民们置办些米粮,好歹生存无虑了。”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阿爹觉着呢?”
    时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沉思半晌,复缓缓道:“那阿归可曾想过,这些粮食的来路该如何解释?”
    “是时府所捐?还是南方善商所赠?又或者……是太子殿下心怀黎民百姓,从私中出的这笔银子。”
    时归愣住了,有些震惊地仰起头来。
    时序目光冷酷,声音冷清:“不论是谁,总之这些粮食不能全是时家出的,你我都担不起这样天大的功德。”
    话说到这里,时归也是明了。
    她抽了抽鼻子,声音变得闷闷的:“我知道阿爹的意思了,阿爹别担心,我买粮时没有透露名姓,每去一家都换了名字,什么赵钱孙李,没用过本名。”
    “二兄也叫我少在人前露面,大多都戴了斗笠,应该不会有人知道是时府的人,除了……我把商街卖给了上庸郡府城良家的人,二兄说,就是首宰大人的那个良。”
    “阿爹,会有事吗?”
    时序蔑笑一声:“害怕有事的该是良家才对。”
    “唔……”时归没有多想,而是转言问道,“那阿爹,你还生气吗?”
    “生气什么?”
    “生气我都没跟你好好商量,就私自做了决定。”
    时序反问:“若我说生气,阿归能将那些粮食退回去,再把商街买回来吗?”
    时归摇头:“不能的。”
    “那不就成了。”时序说,“反正无论我气与不气,商街一事已成定局,既如此,我又何必再动肝火?”
    “还是说,阿归要挨些训斥才能安心?”
    “没有没有!”时归连连摇头,讨好笑着,“我不想挨骂的,我就知道阿爹最好了,一准儿舍不得责怪我!”
    “所以你才敢胆大包天,把大半个时家都给散出去,以后咱们阿归可不能叫小菩萨了,该交散财童子才是。”时序笑骂一声,彻底敛去面上的严肃。
    “罢了,左右我已说过,往后的时家全交给你打理,莫说你只是卖了一条南方的商街,就是把京城的也给变卖了,再差也不会露宿街头,还有司礼监能住。”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黄金万两,博美人一笑,我瞧瞧咱们阿归——”他捏了捏时归的脸蛋,“多多少少也算个小美人了。”
    “五千万两白银而已,不多!”
    到头来,还是时序变着法子哄人高兴。
    时归收下这句打趣,重新抱紧阿爹。
    阿爹的掌心扣在她背后,隔着衣衫,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热度,可时归还是能想象出掌心的温暖。
    半晌,时序垂眸问她:“后悔吗?”
    奔波数日,散去大半家财。
    到头来既落不得好处,又得不到名声。
    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她曾为灾民们做过这么多事,也没人知晓她的大爱和善良。
    时归撇了撇嘴,将额头抵在阿爹胸口,沉默良久才说:“……没关系的,问心无愧就好了。”
    话落,时序眼尾漾出一抹极为明显的笑。
    最后,时归还是于心不安,只能用单薄的语言,信誓旦旦跟阿爹保证:“我以后一定会想法子把这些银子重新赚回来的,阿爹你就看我的吧!”
    ……
    对于时归自掏腰包给灾民买粮食的事,总有一些人是瞒不住的,刚好,时序也没想着瞒。
    他可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不求回报的大善人,白白丢了这么多银子,怎么也能换几句好。
    百姓们的感激是别想了,但总还有旁人。
    就比如——
    时序屈指敲着桌案,很快将目标落在太子身上。
    正在后面问话的太子无端后脖颈一凉。
    至于现在,时序虽已接受了现实,但到底还是憋了一口怨气。
    这股怨气他舍不得朝宝贝女儿发,那就只能去寻摸正撞上来的倒霉蛋。
    赶巧,时一和时二一同撞上来了。
    彼时时归正被压在桌案后练字静心,听见开门的声响后,笔杆一顿,偷偷往门口看了一眼。
    不等她有所表示,时序先敲了敲桌面:“专心。”
    时归瞬间收回视线,一本正经地继续练起字来。
    待时一时二汇报完公务,只听时序话音一转:“说起来阿归去上庸郡,是谁的主意?”
    时二沉默一瞬,老实上前半步。
    时序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还说阿归怎知道上庸郡有能一次性拿出几千万两银子的良家,原来是有她的好二兄给出主意呢。”
    听他旧事重提,时归和时二一同绷紧了身子。
    若是往常,时归肯定就直接跳出来揽责了。
    可有了先前兄长们抛下她先跑的例子,她便想小小地报复回去,故而也没吱声,心不在焉地练着字,实际两只耳朵全支了起来。
    时二没敢辩解。
    时序又说:“这阿归年纪小不懂事,行事难免冲动了些,也是情有可原,我却是没想到,时二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规劝小妹也就罢了,还帮着她作乱。”
    他将桌面重重拍响,厉色道:“你可知错!”
    只见时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先是磕了一个头,紧跟着却是拍了拍手,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时序目露疑色:“谁?进来。”
    房门再次打开,只见三个甲兵鱼贯而入。
    三人进来后先是行了礼,然后直言道:“回禀大人,时二大人叫我等候在门外,若听见传唤,便进来与大人说一句话。”
    “说什么?”
    “说您之前曾说过,一切依小主子的意思去办。”
    “时二大人特意嘱咐我等,切记将这句话记在心上,来日若遇大人询问,定要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
    正说着,时二恰到其时地又磕了一个响头,重新将几人的注意力牵引回他身上。
    时序被生生气笑了。
    他望着时二那张冷硬木讷的面孔,气极反笑道:“怪不得你敢陪阿归胡闹,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好好好,既是我说的,一切都听阿归的,那你之所为,自然也没错,倒是我错怪了你。”
    他阴阳怪气道:“还跪着做什么,等我去扶你吗?”
    时二当然不敢。
    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目光下垂,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并不与大人对视。
    而时序并不想将他轻易放过,只好又说:“既然一切都听阿归的,那阿归你来说,时二有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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