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嬷嬷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
    最近夫人胃口平平,她曾提过让岳大夫写个开胃的方子,夫人拒绝了。
    其实缘由很简单,夫人担心辅国公的腿伤。
    心里放不下,吃什么药都没有用的。
    现在看来,还是要在菜色上调整。
    刘娉亦在观察徐缈,母亲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
    见徐缈胃口不错,刘娉也陪着多动了几筷子,时不时夸赞几句,这个香那个好。
    等用完了,她才问道:“母亲,‘程娘’是谁?”
    徐缈道:“是以前府里的厨娘,很多年前就出府了,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她。”
    “因为她做的菜好吃?”刘娉问。
    “不全是,”徐缈笑了起来,“可能就是投缘吧……”
    回忆着从前,徐缈柔声道:“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曾说过,人这一辈子最忘不掉的两种东西,一是曲调,二是味道。
    我母亲弹得一手好琴,我以前总听她弹,我也跟她学过,学了些皮毛,还不等精进,她就先走了。
    后来我也一直在练习,练她弹过的各种曲子,可就是不太对劲,我手下的曲调与她当年给我听的,始终不是一回事。
    我请教过不少师傅,也请其他琴娘弹奏过,各有各的好,却依然不是记忆里的那回事。
    再后来呢,我只能去问我父亲。
    他当时就笑了,一个劲儿笑,他说‘当然不同’了,我弹的边塞曲子全是照着谱子来的,师傅琴娘们亦是如此,有人可能感受过边塞风月,弹出来的就激昂些,但我母亲不同。
    她以前弹给我的曲子都是为了逗我玩的,什么边塞曲、什么阵前战歌,她都弹成了哄孩子的调子,婉转得比江南小调都温柔。
    那些曲调我至今都学不来,但我记得、一直记在心里。”
    徐缈语速不快,说起那些陈年旧事来,眼底里带着笑意,却也有几分湿润。
    一如当年,她听完父亲的解释后抱着琴自己琢磨去了,过了好久抬起头来,才看到父亲还坐在那儿,眼中亦是潮气。
    她努力模仿的、偏又四不像的曲调,在那一刻,也让父亲忍不住回想了许多往事。
    徐缈弯了弯眼:“母亲说得真对。”
    她记住了母亲的曲调,她也记住了程娘做菜的味道。
    她跟在程娘身后,学做母亲喜欢的菜,哪怕母亲不可能再尝到了,她也学了些父亲喜欢的菜,趁着父亲回府时让他尝一尝。
    那些一幕幕的画面,此刻翻涌滚动着,让徐缈不由自主地、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她得靠着这口气,把眼泪忍下去。
    刘娉爱听母亲说这些往事,好奇心上来了,转头又问徐简:“那位程娘什么时候过来呀?”
    徐简交代夏嬷嬷,让她使人去厨房那儿递个话,而后又与刘娉道:“你叫她‘何家嬷嬷’。”
    刘娉自是点头。
    看来那位程娘,如今夫家姓何。
    “她自己来府里的?”徐缈问,“阿简是如何认识她的?我好些话想问她呢,她怎么会在京城,何时回来的,现在过得如何……”
    徐简道:“我听她提过,她当时出府是有些原因的。她嫁人也是祖父牵的线,夫家开了家铺子,就在京城里,这几年我时常去她那儿用饭。郡主先前也去过,知道您喜欢嬷嬷的手艺,让我有机会请嬷嬷过来。”
    徐缈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事儿,她都不知道。
    原来,她和程娘一直离得不远,却因为各种缘由没有见着。
    不过,听说徐简这些年也常吃程娘的菜,徐缈心中高兴,一来,程娘做菜她很放心,二来,这是她记忆里“家”的味道,阿简爱吃,他们这对多年隔阂的血缘母子间又多了一份联系。
    正说着话,何家嬷嬷来了。
    她已经换了身衣裳,身上没有厨房里的油烟气,进屋后她就站在落地罩下,没有再近前一步。
    明明是御膳房出身,明明在国公府里做过几年,她不是个会怯场的性子,但此时此刻,再见到徐缈,她的身子甚至微微有些发颤。
    下意识地,何家嬷嬷左右看了看。
    还是缈姑娘闺中住的屋子,布置得和当年很像,若不是桌边还坐着国公爷和娉姑娘,何家嬷嬷想,她都要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嬷嬷陪着说会儿话,”徐简起身,“我去园子里走动走动消食,等下过来。”
    刘娉机灵,当即也跟着站起来。
    徐缈岂会不知道他们是给她腾地方?
    “不许去园子里,”她急切抬声,看着徐简,“你坐软轿消食吗?”
    刘娉扑哧笑出了声。
    徐简也笑了,一时间没接上这话。
    “我和哥哥就在中屋那儿,”刘娉一面笑、一面解围,“您放心,我不会放他出去吹冷风的。”
    兄妹两人去了中屋,何家嬷嬷依言进次间落座。
    儿女们不在跟前,徐缈到底没忍住,眼泪滚落下来:“我有多少年没有吃过你做的菜了……”
    “往后我多做,”何家嬷嬷也红了眼,“您愿意吃,我就做。这些年,没让您吃上这口称心菜,我也难过。”
    徐缈抬手抹泪:“阿简替我吃了。”
    “是,国公爷吃,”何家嬷嬷道,“还有郡主,郡主爱喝我熬的汤,郡主除了点心吃得甜,别的口味跟您很像。
    您不知道,其实我这几年啊年纪上去了,口味渐渐就清淡起来。
    郡主喜欢我往重里用油用酱,她小时候常在宫中生活,吃的御膳房的手艺,就是我以前做菜的那种。
    她说小时候吃惯了,长大了也忘不了。”
    提到郡主,徐缈含泪笑了:“是忘不了。”
    “她当时用了一口就尝出来了,”何家嬷嬷笑道,“您呢?刚才也尝出来了吧?”
    “怎么会尝不出来呢?”徐缈道,“你出府后,怎么也没个信呢?我原以为你回老家去了,山高水远的,断了消息也寻常,可你分明就在京里……”
    何家嬷嬷讪讪。
    出府的内情,她当日可以向辅国公与郡主坦白,但对着缈姑娘,她实在说不出来。
    哪怕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也无法直言“因为自己对老国公爷心生爱慕”、“因为无论是老国公爷还是她自己、都不想让缈姑娘觉得为难与不安”。
    当年善意的谎言都瞒过去了,今时今日自然不可能再提。
    看出何家嬷嬷的犹豫,徐缈便不追问。
    二十多年了,若是难言之隐,她肯定不能多问。
    只要以后能多往来,不再断了联系,她就十分知足了。
    于是,徐缈主动把话题带开了:“阿简怎么会时常去你家铺子里?”
    这倒是没有不能说的。
    何家嬷嬷道:“老国公爷旧伤复发时,也想尝些旧味道,就让国公爷寻了来,我就给他做了菜。之后,国公爷去了裕门关、再回京来,就常常来了。”
    徐缈愣了下神:“父亲临走前,三餐都是你照顾的?”
    “没有,”何家嬷嬷摇了摇头,“只做了几道菜,都是老国公爷喜欢的。记得好多年前,我还教过您呢……”
    徐缈怔住了。
    中屋里,徐简和刘娉没有说话,只静静坐着。
    徐简耳力好,次间里的对白,他能听个七七八八。
    听到这儿,他垂着眼,灯光在眼下落了很深的弧,笼住了眉眼,也藏起了很多情绪。
    有那么一瞬,他是想过进去打断里头的对话的,可他还是按捺住了。
    就像他最开始,就没有提醒过何家嬷嬷、不要涉及祖父临终前的话题。
    有些旧事,该让徐夫人知晓。
    徐夫人会想知道,一如她站在牢房外,固执着想听刘靖说完一切。
    次间桌边,徐缈久久未言。
    何家嬷嬷亦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缈姑娘……”
    徐缈的眼睫颤了颤,她看着何家嬷嬷,几次想要开口、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可她没有放弃,她嗫着唇,含着泪,努力再三,总算逼出了一道声音。
    一字接一字,字字如泣血。
    “我学过的那些吗?”她问,“是不是还有母亲喜欢的?”
    何家嬷嬷重重点了点头。
    “都是我做过的,对吗?”徐缈又问。
    何家嬷嬷再次点头。
    也是这一刻,她突然间领会过来。
    老国公爷病中怀念的,不是她做菜的手艺,而是缈姑娘试着做给他的那些菜。
    明明他只要开了口,缈姑娘能在厨房里住下来,他都……
    这对父女,当真是……
    徐缈哭了。
    抱着何家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家嬷嬷拍着她的背,一如很多很多年以前。
    边上,夏嬷嬷背着身也在抹泪。
    哭出来好。
    夫人这几个月啊,哭当然哭过,但都收着,眼泪掉了不少,情绪却排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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