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颇为奇怪,乍一听似乎是庙内僧人诵读经书的声音,但其中却还夹杂着其他怪声,有一些本是鬼厉想象中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如村落妇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话,又或是信众高声礼佛,更还有些孩童啼哭声音隐隐传来。
    这等怪声,又怎么会出现在号称天下正道三大派之一的天音寺中呢?
    鬼厉心头惊疑不定,向法相看去。却只见法相面容不变,在前头带路,向着拱门走了出去。鬼厉犹豫片刻,也随之走了出去。
    门外豁然开朗,但见白玉为石,坪铺为场,石阶层叠,九为一组,连接而上至大雄宝殿,有九九八十一层高。玉石雕栏之间,只见殿宇雄峙极其高大,殿前十三根巨大石柱冲天而起,高逾十丈。殿顶金碧辉煌,八道屋脊平分其上,雕作龙首形状,每一道屋脊飞檐龙首之前,又各雕刻着吉祥瑞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至于殿下种种雕刻华丽精美,庄严肃穆,更是引人入胜,心生敬畏。在大雄宝殿之后,是一间连着一间的高大殿堂,其间或是广场相接,或是小路蜿蜒相连,有的直接便是连在一起,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这建筑的雄伟华丽令人惊叹不止,但最令鬼厉惊讶的,是这等佛教庄严圣地之上有无数凡人穿梭不停,手持香火,跪拜礼佛,台阶广场,殿里殿外,到处都是信众,香火异常鼎盛。
    在天下正道中拥有崇高威望的名门大派天音寺,如同一个凡间普通寺庙一般,开放给无数世俗百姓烧香拜佛。
    鬼厉自小在青云山上长大,早就习惯了仙家风范,灵山仙境原是只有修道人才能拥有的。在青云山上,哪里曾见过一个普通百姓上山来烧香求愿?
    他转头向法相看去,愕然问道:“这……”
    法相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好是初一,所以人多了一些。虽然本寺香火旺盛,但平日倒也没有这许多人,只是每逢初一、十五,附近方圆数百里的百姓,都有过来拜佛的习俗。”
    鬼厉摇了摇头,问道:“你们怎么会让百姓进来烧香拜佛?”
    法相做了个往这边走的姿势,然后带着鬼厉向大雄宝殿后面走去,边走边道:“其实早先天音寺也和青云门一样,并不对俗世开放。只是我恩师普泓上人接任方丈之后,与另三位师叔一起参悟佛理,说道:‘佛乃众生之佛,非一人之佛也。’于是便决定开山门接纳百姓。”
    说到这里,法相停住脚步,回身指向那通向大雄宝殿的无数台阶之路,道:“你看到那条长长石阶了没有?”
    鬼厉点了点头,道:“怎么?”
    法相面色庄重,合十道:“那是当年一位师叔看到山路陡峭,百姓虽有心礼佛却有许多身体虚弱者,行动不便,无法上山还愿。遂在佛前立下誓言,发大愿心,用大神通,以一人之力,费十年之功,在原本险峻的山路上开辟出了这一条佛海坦途,做了此等功德无量的善事。”
    鬼厉不由得肃然起敬,面色也端重了起来,道:“竟有这样了不起的前辈,请问他的名号?”
    法相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低声道:“那位师叔名号普智,已经过世十数年了。”
    鬼厉的身子猛地僵硬,像是“普智”这二字如晴天惊雷,生生打在了他的脑海之中,直将他震得心神俱裂。
    法相看了看鬼厉变幻不定,忽而悲伤、忽而愤恨的脸色,长叹一声,低声道:“我们走吧,方丈还在等着我们呢。”
    鬼厉木然地跟随着法相走了过去,只是他原本轻松的步伐,此刻却变得有些沉重。走了数丈之后,他突然又面色复杂地回头,只见远远的地方,无数人穿行在那条石阶之上:老人、男子、妇人、孩子,一个个脸色虔诚地从石阶上走过,口中念诵着佛号,仿佛他们走过了这条道路,便是离佛祖更近了一些。
    鬼厉脸上表情复杂难明,一双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半晌之后,终究还是缓缓转头,向前走去。正在前方等候的法相合十念佛,却也并不多说什么。
    两人一起去了,只把这无数信众与那条沉默的佛路,留在了身后,留在了人间。
    此处原是人间,已非仙家佛境。
    ……
    走过了大雄宝殿,后面仍然有长长一串殿宇庙堂,天音寺毕竟是名门大派,气派非普通寺庙能相提并论。法相一路带着鬼厉向后走去,却没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楼阁停留,径直向后山走去。
    鬼厉一路跟在法相身后,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对周围那些华丽精美的建筑都是视而不见。
    到了最后,法相带着他竟然走出了天音寺后门,走上了一条通向须弥山顶的小路。鬼厉这才皱了皱眉,道:“怎么,普泓上人他不在寺里吗?”
    法相点了点头,道:“正是。虽然本寺对世俗开放,乃功德无量之举,但出家人毕竟需要清静,恩师与几位师叔俱是爱静之人,向来便住在山顶小寺之内,我们一般也称呼为‘小天音寺’。”说罢,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
    鬼厉默然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跟随着法相向须弥山顶走去。
    须弥山虽然比不上青云门通天峰那般高耸入云,但也不低。刚才他们出来的天音寺已是在半山之中,但他们此番向上行去,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这才看到了小天音寺的牌匾。
    从外面看来,小天音寺果然称得上一个“小”字,进出不过三进的院子,与半山之上那座恢宏的天音寺相差甚远,但此处却距离俗世遥远。但见周围苍松修竹密密成林,山风吹过,松动竹摇,说不出的清幽雅意,与山下的热闹相比,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鬼厉大伤初愈,走了这许多路,额头已然微微见汗,当下住脚暂且休息。回头望去,只遥望见半山里天音寺中香火丝丝缕缕飘荡起来,便是这么老远,竟也看得清清楚楚,其间隐隐人声,说不出的虔诚庄严之意。
    鬼厉遥望半晌,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方转过身来,法相点了点头,带着他走进了小天音寺。
    这里的建筑比山下简单多了,他们二人穿过当中佛堂,向右拐了个弯,走入后堂,便是三间清净禅室。法相走上前去,向着中间那间禅室门口,朗声道:“师父,张小凡施主已经过来了。”
    禅室中响起了一个苍老却和蔼的声音,道:“请进来吧。”
    法相回头,向鬼厉做了个请的手势,鬼厉犹豫了一下,便向那间房子走了进去,只是看法相停在门外,并没有一起进去的意思。
    走入禅室,鬼厉向四周看了一眼,只见这禅室中朴实无华,一切摆设与自己在山下养伤的那间禅室几乎一模一样。天音寺住持普泓上人正盘坐在禅床之上,手中持着一串念珠,面含微笑地望着他。
    “你来了。”普泓上人声音平和,微笑道。
    不知怎么,面对着这位神僧,鬼厉原本有些动荡的心怀,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他点头道:“是。”
    普泓上人仔细地打量着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慈悲与光芒,手中的念珠也轻轻转动,半晌道:“你应该是有话要问我吧?”
    鬼厉立刻点头,道:“不错,我很奇怪,天音寺为何要冒着与青云门翻脸的危险救我,还有,你们为什么……”
    他话问得着急,说话声音极快,但只问到一半,却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见普泓上人伸出右手停在半空,却是阻挡了他继续说下去。
    鬼厉不解,有些迷惑地望着普泓上人。普泓上人低首诵了一句佛号,下了禅床,站了起来,对着鬼厉道:“在你问我之前,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鬼厉一怔,道:“见人?是谁?”
    普泓不答,只向外行去。口中缓缓道:“这个人想见你很久了,而且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见他。”
    鬼厉愕然,却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不知怎么,他的手心出汗,心跳竟突然加快,仿佛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惧的存在。
    法相一直安静地站在禅室之外,看见普泓上人这么快就带着鬼厉走了出来,他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只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一旁。
    普泓上人向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就带着鬼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这个三进院子之中,最后的一个小院,靠着一堵山壁。
    第144章 苦海难渡
    平实的小院和外面那进院落一样,是简简单单靠着山壁的一间屋子。中间一条小路青砖铺成,通向房门,两旁都是草丛,只是看上去似乎没有人认真打理,许多地方已经生了野草。与外面禅室不同的是,这间屋子的房门上还挂着一块黑色布帘,同时除了房门外,这里并没有窗户之类的出口。
    鬼厉望着这间平凡而普通的小屋,喉咙中一阵干渴,双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向普泓上人望去,却只见普泓上人的脸上,竟也是十分复杂的神情,似惋惜,似痛苦,一言难尽,而他也一样,正望着那间小小门户怔怔出神。
    一时间竟无人说话。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身旁野草丛中,不知名处,传来低低的虫鸣声,不知道在叫唤着什么。
    良久,普泓上人轻轻叹息一声,道:“我们进去吧。”
    鬼厉低声道:“好。”
    普泓上人缓缓走上前去,伸手拉开了布帘,“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来自房门上幽幽的声音,沉重而凄凉,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推开这扇门了。
    一股寒气,陡然从屋内冲了出来。尽管鬼厉还站在门外,但被这股寒气一冲,以他这等修行,竟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小小屋子当中,竟仿佛是天下至寒之地一般。
    鬼厉皱了皱眉,有些犹豫。便在这个时候,普泓上人的声音从布帘后头传了出来,道:“张施主,进来吧。”
    鬼厉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布帘,大踏步走了进去。
    布帘缓缓落下了,房门再一次发出“吱呀”的凄凉声音,轻轻合上。小小院子里,又一次恢复了平静,法相从前方慢慢走了过来,望着那间平实无华的小屋,口中轻轻念佛,却是弯腰拜了一拜,脸上神情肃穆而庄重。
    布帘放下,木门合上,因为没有窗户,屋子里登时一片黑暗。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似乎无数冰冷钢针,要刺入肌肤一样。鬼厉大病初愈,一时又打了几个冷战,不过他毕竟不是凡人,体内真法运行,便慢慢适应了过来。饶是如此,寒意虽无法入体,但那股刺骨冰冷,依然极不好受。
    这须弥山上的小屋,竟似比极北冰原苦寒之地更为寒冷。
    鬼厉心中惊愕,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只听见自己身前普泓上人口中低低叹息一声,道:“师弟,我们来看你了。这个人,你想见很久了吧!”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异样的情怀,房间内的寒意突然竟是又冷了几分,几乎可以将人的血液都冻结成冰了。然后,一缕微光,微微的银光,缓缓从普泓上人与鬼厉的前方,小屋尽头处,亮了起来。
    那光芒轻盈如雪,先是一缕绽放,随后在光线边缘处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银白微光,却又与之靠近,融为一体。接着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后亮起,逐渐看出,是一个一尺见方左右的圆盘形状。
    那光芒柔和纯白如雪,光线升不过一尺来高,尽头处竟似乎化作点点雪花,又似白色萤火,轻轻舞动,缓缓落下几如梦幻。
    随后那缕缕光线缓缓融合,渐渐明亮,片刻后只听见这屋中突起一声轻啸,清音悦耳,那白光大盛,瞬间散发光辉,照亮了整间屋子。
    那一个瞬间,普泓上人低首诵念佛号,而鬼厉却在顷刻间,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甚至连心跳也似乎在瞬间停顿了下来。
    他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光芒深处,脑海中再也没有一丝其他的想法。
    幽光如雪,灿烂流转,从一个纯白如玉的圆盘上散发出来,同时冒着森森寒意。而在那一尺见方的圆盘之上,竟盘坐着一个人,正是改变了当年张小凡一生命运、让如今的鬼厉刻骨铭心的人——普智。
    远远看去,普智面容栩栩如生,虽然肌肤苍白枯槁,无一丝一毫的生气,但仔细看去竟没有任何腐败迹象。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张小凡记忆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在面上神情间,多了一抹深深的痛苦之色。
    除此之外,普智的身体不知怎么,竟是比原来缩小了一半,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盘坐在那个纯白寒玉盘上。想来这屋子之中寒气袭人,却又并未看见有堆放冰块,多半是应在这件异宝上。而普智遗体能保持这么久,多半也是这异宝之功。
    只是,鬼厉脑海之中却再也想不了这么许多,那个端坐在玉盘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却分明是深深镂刻在心底,十数年来,竟没有丝毫遗忘。
    是恨吗?
    是恩吗?
    他脑海中时而空空荡荡,时而如狂风暴雨,时而如雷电轰鸣,千般痛楚、万般恩怨,竟一时都泛上心间!
    那个慈和的僧人,是救了他命的人,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可是也正是这个看似慈悲的僧人,毁了他的一生,让他日夜痛楚,如坠地府深渊……
    恩怨纠缠,本以为只在心间,却不料今时今日,竟再见了他的容颜。
    鬼厉心神激荡之下,竟是有些站立不住,头晕目眩,身子向旁边倒去。便在此时,一只温和带着暖意的手从旁边伸来,扶住了他,同时一股熟悉的气息从那个手心传来,醇和纯正浑厚无比,将鬼厉心头冲盈激荡的血气缓缓平复下来。
    “阿弥陀佛,张施主,你不要太过激动,保重身体要紧。”普泓上人平和的声音,从旁边轻轻传来。
    鬼厉如从梦中惊醒,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过了一会后,他放开了普泓的手,重新站直了身体。随后,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普智的脸上,微光中,普智脸上的那丝痛苦神色,仿佛更是深邃了。
    普泓上人在一旁,仔细地端详着鬼厉,在他眼中,这个年轻人此刻痛苦的脸庞在微光中变幻着。此时此刻,鬼厉不是那个名动天下的魔教妖人,只是他眼中一个痛苦的凡人,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他轻声叹息,目光沉沉,随即缓缓走到普智身旁,凝视着普智的脸,低声道:“师弟,你生前最后遗愿,做师兄的已经帮你做到了。师兄无能,当年救不了你。恶因出恶果,孽债须自偿。这是你当年自己说的,愿你早日放下宿孽,投胎往生。阿弥陀佛!”
    他合十对着普智遗体,行了一礼,然后径直向外走了出去。将出门的那一刻,他淡淡道:“张施主,我想你也是想和普智师弟单独待一会儿吧。我在前面禅室之中,你若有事,过来找我即可。”
    鬼厉没有说话,对此似乎充耳不闻。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微光中的僧人了。
    普泓上人叹息一声,拉开门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屋子之中,一片寂静。
    鬼厉慢慢地、慢慢地移动脚步,一点一点向普智走了过去。他像是在恐惧什么,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他曾经那般切齿痛恨,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心头竟是涌出无限伤悲?
    那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丝毫的生气,却又仿佛一直在等候什么的样子,甚至在他带着痛苦之色的脸上,似乎更有一份渴望与期待。
    鬼厉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盯着普智,双手慢慢握紧,指甲都深深陷入了肉里,可是最后终究还是松开了。他像是失去了倚靠,一身无力,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跌坐在地上,坐在普智的身前,一言不发。
    微光闪烁,照耀着普智和他两个人的身影!
    时光仿佛从这一刻起,在这间屋子里停顿了。
    ……
    “咚……咚……咚……”
    晨钟再一次地敲响,回荡在须弥山的每一个角落,悠悠扬扬,将人从梦境中唤醒,却又有种能将人从凡尘俗世里带走的气息。
    须弥山顶小天音寺,寂静禅室之外,响起了敲门声音。
    普泓上人扬眉,随即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道:“是法相吗?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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