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棍玄青色里的条条血丝,缓缓亮了起来,像是感应着什么。张小凡无意间看到,心里咯噔一下,吃了一惊,同时想起了白天曾书书的话。在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闭上了眼。
    刹那之间,那冰凉的感觉走遍全身却没有丝毫寒意,四下无声但内心深处竟是清晰地听到一声狂吼,仿佛九幽之下无数冤魂的嘶喊,带了无尽怨气,腾腾而起。
    白骨,鲜血,厉啸,血腥!
    张小凡霍然睁开双眼,大口喘息,然而,就在片刻之后,他屏住了呼吸。
    他的手平平铺开,手指或伸或曲,握成法诀形状,黑色的烧火棍此刻已飞离了他的手掌,凌空伫立在半空中,黑气腾腾,青光大放。
    烧火棍的前方,小树林正对着他的一棵原本生意盎然的树木,在这片刻间已完全枯萎,枝叶零落,像是被什么东西在瞬间吸去了所有的生命。
    张小凡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这烧火棍如此亲密无间,尽管那棍子停在半空,但隔着这段距离,他却分明感觉到自己正握着它,那股熟悉的冰凉之气也前所未有地强大起来,仿佛还有丝丝莫名的清新气息,从黑棒中吸来,走遍全身。
    就在此时,张小凡身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呼啸,他心头猛地一跳,迅速转头,只见碧水潭里水波突然大乱,似是有什么东西受了惊动。他再不敢多想,下意识地撒腿就跑,迅速跑到了虹桥之上,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跑去,直到跑过了虹桥,来到了云海,感觉不到身后有什么异样,这才停下大口喘息。
    许久,他凝视着手中黑色的烧火棍,那烧火棍却一如往日,平平淡淡,难看而安静地躺在他手中。
    ……
    隔日,青云门“七脉会武”进入了第三轮。
    十六位青云弟子,正好分布在八座擂台之上,同时比试。大竹峰三人中,张小凡被安排到“坎”位台上比试,宋大仁在“离”位台,田灵儿与陆雪琪这一场比试,被安排在了最大最醒目的“乾”位台上比试。
    按张小凡认识才三天但已混得极熟的朋友曾书书的说法,在擂台安排上,青云门那些老家伙大有问题,其实也难怪,陆雪琪与田灵儿这一场比试本身的确是万众瞩目。
    身怀“天琊”的陆雪琪就不用说了,这几日里青云门年轻弟子凡是她出场比试,必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而大竹峰田灵儿本来在青云门中就有早慧名声,这两日更是大显身手,连克强敌,众人瞩目,而且模样也是清丽无双,与陆雪琪一时瑜亮,好事者在私下多有评论。
    今日这两位青云门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年轻女弟子过早相遇,长辈中或有惋惜之情,但年轻弟子们却无不欢呼雀跃,早早就把“乾”台围得如铁桶一般。
    宋大仁与张小凡都站在田不易身前,向他道别,田不易看了看宋大仁,道:“今日你的对手是长门的常箭,此人性子坚忍,修道多年,道法上防御极强,正好与你修炼的仙剑‘十虎’相反,你要小心了。”
    宋大仁恭恭敬敬地道:“是,师父。”
    张小凡心里一动,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那是五年前他初次上山时,就是常箭引着他与林惊羽到玉清殿上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不觉又有些挂念林惊羽了,听说昨日这时好友也胜了第二场,实力出众,被众人视为奇才,只是自己没空过去祝贺他。
    田不易转眼看了看站在宋大仁旁边的张小凡,这出人意料的小徒弟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田不易皱了皱眉,道:“老七,你也小心一点儿,如果不行认输也没关系,注意别伤到了。”
    张小凡身子一震,旁人却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感觉,只低声道:“是,师父。”
    宋大仁向远处看了看,对田不易道:“师父,时候不早了,我与小师弟去了。”
    田不易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苏茹微笑道:“一切小心。”
    宋大仁应了一声,与张小凡向圈外走去,一路之上,他隐隐觉得今日这小师弟似乎不大对劲,闷声不响的不像往日,便向张小凡道:“小师弟,你今天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紧张了?”
    张小凡看了大师兄一眼,强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宋大仁开朗地笑了一下,道:“你别想那么多,胜负也别看得太重,虽然师父、师娘他们很爱面子,但绝不会怪罪你的,知道了吗?”
    “是。”张小凡应了一声,心里却暗自念了一句:他们对我没有任何期望,自然不会怪罪我了。
    宋大仁点了点头,二人走出了人群,挤进来不容易,出去倒是颇为轻松,宋大仁呵呵一笑,道:“小师弟,我们要分开走了,祝你好运,希望待会儿你再胜一场。”说完也不待张小凡有何反应,他自己倒是先哈哈大笑起来。
    张小凡笑了笑,然后独自一人向自己比试的擂台走了过去。
    “坎”位台下,风回峰弟子大都在此,张小凡从中还看到了那高姓师兄一帮人。风回峰是青云门中一大支脉,弟子人数超过了四百人,仅次于长门通天峰和龙首峰。很显然风回峰众人从曾书书那里听到了什么,一个个神情轻松,看到张小凡居然还很友好地微笑点头。
    不知为什么,张小凡突然觉得前方所有人和善的笑容都那么讨厌,都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他面无表情地走上了擂台,身后台下,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这一次,甚至连曾书书也不在了,因为他自己也要比试。
    可是就算他来了,也应该是为同脉的师兄喝彩吧!
    张小凡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说不出的寂寞,站在这高高的擂台之上,遍观围在台下的无数目光,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一个人面对所有人,连一个朋友也看不到!
    十六岁的少年,在心里默默呼喊,倔强地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山风徐徐而来,拂过脸畔。
    “当!”
    远处近处的钟鼎声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回荡在通天峰峰顶,远远地传了开去。张小凡心里一跳,第一个念头却是:灵儿师姐应该也开始比试了吧,她可不要受伤了。
    随即他心中一酸,暗道:“她受不受伤,哪里轮得到你来管,别说师父、师娘都在那里,就是那齐昊也说了在尽快解决了对手之后立刻赶去。嘿嘿,尽快解决了对手,好威风,好自信啊,真是把对手视若无物……”
    他心里这般想着,倒忘了自己也身处擂台之上,直到站在他对面的对手大声叫到了第三声:“……张师弟!”
    张小凡猛然惊醒,抬头一看,却见对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风回峰的师兄,身材高大,神情倒是颇为温和,只是此刻看见张小凡发呆,表情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古怪。
    张小凡面色通红,只听台下亦是一阵哄笑。
    彭昌微笑着拱手道:“在下风回峰弟子彭昌,请张师弟赐教。”
    张小凡连忙回礼,道:“大竹峰门下弟子张小凡,见过彭师兄。”
    二人见过礼,彭昌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小凡,随后压低了声音,道:“张师弟,你的事曾师弟都已经和我说过了,我……”
    张小凡身子一抖,忽然间不可抑制地冲口而出:“彭师兄,请你放手过来吧。”
    彭昌一愣,仔细看了看张小凡,像是想到了什么,收起笑容,倒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尊重。随后只见他点了点头,右手在身前划过,“铮”的一声,一柄散发了红色光芒,几乎是被燃烧的火焰包围的仙剑祭了起来。
    “此剑‘吴钩’,以千年火铜所铸,请张师弟赐教。”不知为何,彭昌整个人神色严肃,气度森然,倒是像对一个势均力敌的大敌说话一般。
    张小凡隔了老远,便感觉到那炽热之气扑面而来,而这股火热气息强猛刚烈,与昨日朝阳峰楚誉宏的“少阳”仙剑的温和正气截然不同,多了几分霸道。
    张小凡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甚至想到待会儿将要面对的结果时,紧张得连身子都有轻微的颤抖,但他咬紧了牙关,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从怀中拿出了那根黑色的烧火棍。
    台下,顿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哄笑声。
    张小凡如被针刺了一般,身子抖了一下。
    站在他对面的彭昌却没有笑,看了一眼黑色的烧火棍,正色道:“张师弟,请!”
    张小凡看着这个对手,在燃烧的火焰背后,彭昌就如上古火神一般,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炽热的火焰令空气中飘起了阵阵烟气,连他的脸看上去都有些模糊了。
    紧紧握住了黑棒,张小凡再一次感觉到那血肉相连的感觉,仿佛是知道了主人的心情,一股冰凉的感觉又一次地沸腾起来。
    黑色且难看的烧火棍,慢慢地腾空而起,离开了他的手掌,散发出玄青色的光芒,虽然难看,虽然微弱,但它伫立在半空中,面对着前方仿佛势不可当、无所不能的强大火焰,它和它的主人,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之意。
    一个人,一根烧火棍,面对了整个世界!
    ……
    台下,哄笑声慢慢平复了下来,人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屏住了呼吸。
    那团巨大的火焰越来越盛,让人不知道它究竟是烧什么才燃烧得如此旺盛,远在台下的风回峰弟子们都感觉炽热逼人,修为浅些的弟子甚至都向后退去,而一些与曾书书交好,知道内情的如高师兄等人都皱起了眉头,谁都看出彭昌此刻哪里像是手下留情,完全是一副全力施为、生死相搏的样子。
    火龙越发地大了,张牙舞爪几乎覆盖了擂台上空。远远看去,站在台上的张小凡,衣衫裤子,甚至连头发眉毛的末梢,竟都似有了枯焦迹象,可以想象他此刻身处熔炉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那少年站在那里,脸上虽有痛楚却毫不退缩,眼中纵有畏惧却那般狂热,内心的火焰,仿佛也在他眼眸中燃烧。
    一声呼啸,巨大的火龙扑了过来,噬尽世间所有。
    仿佛一个瞬间,却凝固了一生岁月。
    张小凡仰天长啸,烧火棍青光如许,冲入了火焰之中。
    巨响厉啸,在熊熊焚烧的火焰之中,震耳欲聋。
    台下,高师兄等人面面相觑,半晌,跺脚叹息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27章 坚持
    “好!”
    掌声雷动,“乾”位台下,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在大声呼喊,为了台上那两道美丽身影痴迷不已。
    “琥珀朱绫”的霞光万丈,“天琊”神剑的无尽蓝芒,将这里映得仿佛人间仙境,美丽异常。但更美丽的,却是穿来飞去的两位年轻女子,这一场比试从早上直到现在,一个时辰过去了,双方还是未分胜负。尤其是大竹峰的田灵儿,在陆雪琪“天琊”神剑之下,居然有攻有守支撑了这么久还未露败相,让人大感惊奇。
    场下,田不易、苏茹、水月大师等两脉前辈高人都在就不用说了,就连掌门道玄真人也坐在椅子上,观看着精彩的比试,嘴边还露出微笑,频频点头,意甚欣慰。
    田不易与苏茹亲情连心,更是紧张,但看田灵儿道法灵动,丝毫不落下风,心下也放宽了些。田不易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见她神情紧张,轻声道:“放松些,灵儿没事的。”
    苏茹转过头看了丈夫一眼,微微笑了一下,转头又向台上看去了。田不易微微摇头,忽然间发觉身后围观的弟子,甚至再远处的其他各脉弟子都是一阵骚动。
    他转头看去,那一刻以他修为之深,也不禁呆了一下。
    在人群自动让开的一条窄窄通道里,张小凡缓缓走了过来,浑身衣衫尽数烧焦,甚至有的地方还冒着青烟,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焦黑,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而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走得很辛苦,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但不知为什么他依然执着地向前走着,走着。
    田不易矮胖的身子离开座位站了起来,面上神色一片阴沉,就这么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慢慢走了过来,目光变得冷峻。苏茹感觉到了什么,奇怪地看了丈夫一眼,随即发现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脸色一白,立刻也站了起来。
    这时,更多的人都看向这里。
    张小凡带了几分吃力,慢慢地走到田不易的面前。
    田不易看着这哥平日里自己最忽视的弟子,看着他不知所谓的倔强,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无法遏制的愤怒,这怒气是如此之强,以至于他虽然竭力压抑但所有人还是听出了他的愤怒:
    “老七,是哪个家伙竟如此伤你,难道胜了还不够吗?”
    苏茹身子一震,听出丈夫居然为了这往日看不起的小弟子而动了真怒,有些担心,拉了田不易一下,但眼光随即又落到了张小凡的身上。
    两旁,大竹峰门下的众弟子,因为太过惊愕,都呆在了原地,忘了去扶小师弟一把。
    台上,陆雪琪与田灵儿激斗正酣,法宝在空中飞来飞去,仙气凛然。
    张小凡向那台上看了一眼,然后看向了身前的师父,看到了他肥胖脸上的怒容下,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似有一丝的关怀。
    他筋疲力尽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的,师父,我胜了。”
    说完,他只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刹那间天昏地暗,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张小凡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但他晕过去之前所说的话,却让大竹峰上至田不易下至诸弟子都呆住了,片刻之后,田不易等人反应了过来,扶起了张小凡。
    田不易细细察看了一番,发现小徒弟身上像是被大火烤过一般伤痕累累,但五脏六腑倒没有什么大碍,晕过去多半是力竭所致,也不知道刚才那场比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沉吟一下,眼角余光便看到周围越来越多的人都看向这里,他不愿站在这里被众人看戏,当下抱起张小凡,对苏茹低声道:“我带老七回去,你在这里看着灵儿。”
    苏茹眉头紧皱,但还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张小凡,脸上的焦急神色也是掩饰不住。旁边大竹峰诸人也围了过来,杜必书道:“师父,我也陪你去吧。”
    田不易摇头道:“不用。”
    此刻,连道玄真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道:“田师弟,这是你门下弟子吗,怎么了?”
    田不易淡淡道:“他学艺不精,受了些轻伤,我带他去治疗一下,失陪了。”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又看向台上那场精彩的斗法。随着田不易抱着张小凡走出人群,这件事也迅速平复下来,人们重新为台上的两位美女而激动,只有少数站在人群外围的年轻弟子,不经意间发觉,风回峰一脉的弟子大都脸色铁青,三五成群地向远处会集过去。
    如果张小凡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看出,那里是曾书书比试的地方。
    ……
    九幽之下,阎罗殿堂,到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炙烤着哭泣嘶喊的人们,血腥焦臭,闻之欲吐,张小凡只觉得天旋地转,但片刻间,他忽然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一个平静的小山村,清风如许,淡淡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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