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春娘算是服了她,照实介绍起坊中新进饰物的质地、纹样、价格。
    两个时辰后,紫瑜打发奴仆把一只只锦盒放上马车,撂下见了碗底的姜汤,撑腮对柜台后数着金锭的倪春娘调笑:“今儿你被金子晃花了眼,万万不许赖上我索赔药费。”
    倪春娘目不转睛盯住铺满柜台的金锭,小心翼翼垒出一座挺立的金锭山,抽空瞄她一眼,“别说,我还真晃了眼,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笼罩着你这个小仙女,芳华丽质,美得很哟……”高兴得眉飞色舞,掩着嘴打趣道:“让春娘喜不自胜,恨不得日日能见小仙女!”
    “美死你,想日日见爷这个善财龙女,爷还不答应呢。”紫瑜嗔了她一眼,喜滋滋挂好腰间的红玛瑙朱雀佩,刚抬头就被旁侧镂雕漆盘中堆了一团糟的物什吸引了注意力,食指勾出漆盘里一条压进边隅的金狸奴吊坠。
    小巧玲珑的金狸奴体形浑圆,表情刻画得憨态可掬,三拃宽长度的缕金红绳足够栓上元宵的脖颈,便纳入袖间放下块小金锭。
    “这条坠子我收了,改明儿金缕坊再来新货必须先紧着我,别忘记每月给府上送图样。”
    “晓得哩,小仙女慢走,有空常来!”
    一行人步出金缕坊撑开了伞,外面依旧是风雨晦暝,雷电交加,瑟瑟北风呼呼作响打着旋儿肆虐。
    空荡荡的街衢上几乎看不见行旅,青砖道路上布满湿泞的泥水,坑洼地势积下粼粼水泽。
    酒坊食肆外高挂的旗帜在风中浸饱了雨水耷拉着荡摆,风携豪雨扑面灌得紫瑜气息戛然一滞,使素喜热闹往人堆里扎的她顿失兴致,一溜烟儿钻进马车,令车夫打道回府。
    秦府大门口,风拂檐下,春燕筑的巢窠内五只雏鸟探着头遥遥附和风中传来的铜铃脆响,纷扬雨滴争先溅落,荡出浸透牡丹花香的细微波痕,悄悄润泽了万物焕发出新一轮的生机。
    雨水噼噼啪啪地急促击打青伞,风捉弄着伞下的一片鸦青色衣角,倾盆大雨借风势洇湿了郎君身上的鹤氅,内袍襟领也泛着十足潮意,足上蹬着水淋淋的黑靴,鬓发稍显蓬乱,脸庞沾了几颗雨珠子,浓眉揪成团,容色尽显焦急。
    “吾真的是月铭山庄派来送请柬之人,少庄主月桓是吾的义兄,劳烦让吾进府与秦阿郎见面详谈。”
    披着蓑衣的守门奴仆神色颇是为难,作了一揖,“郎君见谅,恕小人难以从命,您没有月铭山庄的腰牌,单凭一张嘴说来送婚仪请柬,委实无法进府,再则郎主现下并不在府内,您还是先请回罢。”
    “可吾的包袱不慎被蟊贼窃取,盘缠、腰牌和路引俱已丢失,要是入住客栈无法填写店历,稍有不慎就要遭府衙的扣押又逢此大雨天,望请通融通融。”
    “这……”
    守门奴仆陷进两难境地。
    “放他进府。”一道清凌凌的嗓音插了进来,看清雨幕中黑漆平头马车上走下的一位裙装丽人,守门奴仆乍然松了口气,“是。”
    伞下的紫瑜瞥向一身狼狈的郎君,随着她的到来那乍然明亮的目光炙热而柔和,她竟觉蛮舒坦,扬了扬眉,“随我来。”
    那名郎君大喜过望,连拜三揖,趁一路随行的间隙叙述了自己的由来。
    等跟着她进入议事花厅,由奴仆脱下鹤氅放到熏笼上烘烤,捧来巾子擦拭身上的雨水,最后饮了奴仆奉上的一盏辛辣姜汤,温声道了谢。
    “不必言谢。”
    垂目细看一遍朱红请柬,紫瑜收回视线再瞧向下首的郎君之际,心内蓦然卷起惊涛骇浪,眼中的那人竟诡谲地晃出了两副不同的面孔,短短一刹的工夫又恢复如常,带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紫瑜微眯的双目掠过一丝警惕之色,两张脸交叠映出的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颜容,底下的另一张脸却是阳刚硬朗,颜容俊美。
    她的眼天生与普通人不同,能看到一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可穿墙透壁窥探封存于盒箱内的物什。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晰可见每处景致,理不清是惧怕还是胆小,这个秘密她从未与家人谈及。
    紫瑜不动声色地饮下一口姜汤,开口与其寒暄一番,话茬中蕴着两分试探。
    “也不怕展郎君见笑,自打听闻你是少庄主的义兄,我便异常好奇依少庄主说一不二开口就能得罪一大片人的火爆脾性,是怎么与郎君这般文雅之人结为的义兄弟?”
    呵,对吾起了疑心,开始试探吾。
    也罢,做一场戏又何妨。
    “这——”低目敛却眼瞳精光,乔装成普通人模样的展灼华端出踌躇不定的样子,支支吾吾道:“恕吾直言不讳,秦娘子对义兄似存偏见。”
    紫瑜挑眉,“何意?”
    “吾认知中的义兄乃知书秉礼,惇叙九族,修身律己,谦恭揖让,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德行如玉的真君子也。”
    诚然,紫瑜是个读过书的人,虽是每每叫夫子痛斥榆木疙瘩不用功,但好歹能识文断字,这番话里的每个字她都会读写,拼凑在一块的意思就不大能理解。
    姓展的罗里吧嗦文绉绉一堆废话,让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怀疑是自己太文盲抑或是这人故意捉弄。
    只依稀知晓姓展的对月桓评价甚高,是一号忠诚的拥趸。
    “但——”他口中话锋急转,“有时候与人礼尚往来,不会吃亏便是了。”
    “的确。”
    十七表兄不是吃闷亏之人。
    “此来送请柬吾受义兄所托,他特意大老远儿传信与吾,言明要劳请秦娘子多帮衬新妇,毕竟是情谊深厚的表兄妹,料想这点小忙必是举手之劳。”
    紫瑜扬唇含笑,目光微迟疑一下。
    纵使打探到月桓和自己是表兄妹的事儿,可阿耶同自己谈这些话的时候,除封叔外没旁人在场,秦府之中知此事者惟有三人,万不会泄露给他人。
    但月铭山庄知晓此事者却不晓得有何几,不得不提防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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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探身份
    落雨天湿气寒重,廊下奴仆奉来两盆净手的热水和胰子。
    见状,紫瑜突生一计,偷偷吩咐春雨备上蜀锦、珍珠粉。
    身处门派林立的武林之中,她司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使出的刁钻阴险的手段。
    八年前武林有一小门派千影门突然销声匿迹,引得各方势力纷纷追查,终是无果。
    千影门独四名弟子支撑门庭,人少得可怜……
    然,武林中人均不敢小觑,因其厉害之处是门中绝学——制作逼真的面具。
    据传,千影门弟子巧手制出的面具以假乱真且薄如蝉翼,敷上面孔很是服帖透气可半年不摘,不惧火烤不惧浸水,但独惧蜀锦沾珍珠粉混热水擦拭。
    这一条是阿耶当年秘密追查千影门时,意外在其老巢拾获了一本被烧损的秘册,大火损毁了整本秘册仅留下半页的残缺,上面记载的便是揭开面具的方法。
    “且慢。”
    紫瑜将泡了热水搽抹着珍珠粉的蜀锦掖藏进袖底,负手步向展灼华,凝目观他用热水净手,视线对上他抬起的困惑目光,嘴角绽出笑靥,出其不意地扬手拂拭他的脸庞,边使劲儿揩拭边佯装好意道:“哎,别动!郎君额上沾了泥点子,我帮你擦擦。呀,脸颊还有呢。”
    展灼华没能躲开偷袭的色爪,并低估了她不要脸的程度,言语试探不够,竟对自己上下其手,揉搓得五官差点拧到一团。
    “轻点,鼻梁快塌了。”
    蜀锦里夹杂沙沙的颗粒摩擦着脸,疼得他直躲闪吵嚷:“唔,锦缎里裹……裹了什么东西?”
    “是专门擦泥点子的粉末!”
    春雨和秋雪不忍直视。
    哪有泥点子,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娘子爱调戏人的臭毛病真让人头疼。
    “多谢秦娘子襄助。”
    展灼华东躲西躲,费尽周折才从紫瑜的魔爪下逃脱出来,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衣冠狼狈,乌发乱如鸡窝,轻轻碰触灼烫的面颊,不其然抹到一手白色粉末,强忍着颊侧辣丝丝的痛楚,磨了磨牙根,暗暗将她祖宗十八代轮流问候一遍。
    当狸奴的时候爱撸薅他的毛便也罢,目下他变作人怎依旧不改粗暴的本性,当众磋磨他英武不凡的面孔,若是擦破了相留下疤痕,不咬死秦紫瑜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胡作一通,紫瑜炯亮的目光盯着姓展的一张红白交错的大花脸,未发觉存在面具的痕迹,心里头泛起嘀咕,难不成是看花了眼错怪了好人?
    她嘴上笑盈盈地打了个哈哈:“阁下一路舟车劳顿又淋了雨,必是困乏劳累,不妨至厢房沐浴歇息解解乏,吃些馔食罢。”言讫,唤来使女为他引路。
    展灼华顶着大红脸,装作感激不尽之状,领受了好意,随使女退出花厅。
    久留无益,反正她已起疑心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干耗着时间,莫不如分出一缕神识更有效地监视她,探听其所行所言,好好儿思考对策应付后续的试探才是正经事。
    “秋雪。”
    紫瑜嘴角的笑容消失,注视案上请柬的眼瞳酝酿出晦沉阴霾,神情紧绷。
    “速速画出三张姓展的画像,一张交给玄十六赶赴月铭山庄暗暗彻查其底细。一张派给晋州分支的常堂主详查自晋州到洛阳途中各城镇的坊间暗市,看看能否找到姓展的包袱以及行走踪迹,另一张画像用飞鸽传书给六堂姨夫,验明姓展的真身。”
    蟊贼窃走了验证身份的腰牌、路引,唯独没窃走婚仪请柬,可真是够引人深思。
    “另递信给吴副宗主,请他调来一些高手秘密保护秦府,期间莫惊动阿耶和封叔,再叫玄十四变装伺候姓展的,把人悄悄监视起来,一切行踪及时回禀。”
    若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需掂量掂量有几条小命够生剥活剐。
    不论来者有何企图,蠢蠢欲动的狐狸尾巴可都藏不住,有一群武林高手日夜严防死守,真生出事必不会吃亏,只会叫心怀不轨者一遭有去无回。
    紫瑜自以为一切了如指掌,岂知展灼华玩了一招黄雀在后。
    在先发制人的严密监视之下探清她的真实意图后见招拆招,使出一套追踪和篡改记忆的术法,兼且给自己设下一道障眼法,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圆满解决掉问题。
    展尊主十分信奉世间没有用术法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个术法不成再施一个术法便是了。
    高枕安卧了两日,他放在紫瑜身上的神识再次有了波动。
    晋州分支的常堂主接信后,利用各方渠道最先查出消息,连夜快马加鞭赶到洛阳面禀。
    “属下在霍邑县邱岭镇一名叫柴三的蟊贼手上找到了展郎君的包袱。据柴三供述他是趁市集人多的时候窃了包袱,因顾忌里面月铭山庄的腰牌,他怕被人抓住把柄,不敢贸然将展郎君的路引卖给暗市,便藏于厨房的灶洞,而包袱里的钱财已是挥霍一空。”
    他将一只破了洞的蓝皮包袱放到案上,继续禀道:“属下派出的人探得展郎君一路上是靠替人代写书信赚取路费,挺到洛阳的时候正好花光了最后一文钱。”
    听罢,紫瑜转目扫视一脸跃跃欲言的玄十六,乌眉微皱,“急的话,就先去如厕。”
    在场人的目光统统转移至玄十六身上,备受瞩目的他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尴尬地挠挠头,耳根绯红,说话变得有些紧张,“禀少主,十六没如厕之意,是急于禀告探到的消息。”
    紫瑜恍然‘哦’了声,示意他开始讲。
    “经多方查探,展灼华乃月少庄主同窗好友,二人于书院之时结为义兄弟。其出身士族清河展氏,三岁识万字背诗词,六岁诵四书默五经咏骈文作歌赋,八岁中解元。曾在鹿鸣宴上挥毫作了一首《问乡》,引得在座官绅、举人折服称赞,十二岁过殿试名列二甲第一名,天子赐进士出身,十四岁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辞官归家,现营办一间私塾。”
    玄十六讲得唾沫横飞,更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笺,依照上面的记载,字正腔圆地念道:“展灼华字希卿,别号清浊居士。身长七尺,相貌端正,体无疾病,已及弱冠之年,是展氏四房独子,府里无任何妾侍通房更无婚约在身。其母展郑氏五年前去世,其父镇日醉心文墨不通俗务是一位书画大家,族中叔伯和睦兄友弟恭。他本人饮食上不喜食猪肉、饮烈酒,嗜茶,尤好蒙顶石花次之为邕湖含膏,日常闲暇时光喜下棋、击鞠,为人品性高洁,很是乐善好施,无吃喝嫖赌的不良嗜好。”
    “所以——”紫瑜发懵,总感觉某处不对劲。
    玄十六一脸喜气洋洋,“属下恭贺少主,此人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紫瑜:“……”莫名其妙相了回亲?
    “少主觅得如意郎君,真是可喜可贺啊!”
    常堂主十分欣慰,他十岁的儿子不必再怕被捉来当童养夫,可光明正大归家来,几乎是老泪纵横的感慨出声:“宗主这下可以安心了。”
    “恭喜娘子!”春雨和秋雪连连道喜。
    苍天有眼,娘子总算开了窍,知道终身大事最要紧。
    紫瑜脸色发青,耷着嘴角,深吸一口气平息翻腾的心火,皮笑肉不笑地拍拍玄十六的肩,尽量控制面部表情不那么显现狰狞之相,蔼声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爷让你查这些了吗?”
    “啊?说了!您特意叫我彻查展灼华的底细!”
    “爷好像……是说过。”她手指抵住下颌,仔细思量,记忆中确有这码事,自己还真是错怪了人家,便放柔眸光,牵出一丝淡笑,掐着嗓音吐出柔似水的调调询问:“那是谁告诉你们,爷调查展灼华的身世是和找夫婿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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