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斗,还是太嫩。
    放下正看的书册,楚黛放松身体靠上背后软枕,持着盏饮了些酪浆,捏着枚金铃炙送进口细嚼慢咽,不忘抓起一些递给夜哲,“夜护卫且尝尝我们人间的美味糕点——金铃炙。”
    “多谢娘子。”夜哲喜出望外,美滋滋地接来。
    “鸡蛋和以酥油灌入铃铛形模具中,烤制成功后即为灿金色,故名曰金铃炙,趁热吃最好不过。”楚黛葱段般的手指捻来透花糍,扬手对透过窗棂的融融日光来回翻看,巧笑嫣然:“而这种糕,晾凉冷却后再享用最佳。”
    夜哲注视她上翘的唇和盈满笑意的眉目,心中一荡,不觉间柔声道:“还是趁热吃最好,糕里桃花形的馅料一旦晾凉后口感便有点发腻发黏,没有热时那么好吃。”
    楚黛凝目盯着夜哲,兀然掩唇轻笑,取来一旁的白帕塞给他,“夜护卫且擦拭下唇际的灵沙臛。”在他不解的视线里解释道:“灵沙臛乃是过滤掉熟豆泥里的豆皮制成的豆沙,透花糍中的‘桃花’便是由此制成。”
    目睹对方揩拭的动作一僵,并且发出心虚的干笑,两靥的笑容不由加深。
    将剩余的金铃炙灌进嘴,夜哲‘咔嚓咔嚓’嚼得响亮,末了狠狠地咽下去。
    盛干果的琉璃盘里,一堆琥珀色核桃吸引了楚黛的注意,她取来颗核桃掂了掂,看着盘侧专门开核桃的精巧铁钳,迟疑了一下,上次掌心硌出一片红印子才砸开吃到仁儿。
    将将要唤人砸开的时候,斜刺里伸出一条胳膊轻巧端走整盘核桃。
    夜哲修长的手指随意擒住三颗,稍发力,指缝间便扬扬洒洒落下了核桃坚硬的外壳,三颗剥得完整干净的核桃仁,立时呈现于目。
    “请慢用。”
    “厉害。”核桃仁甚佳的滋味使楚黛笑容愈发明媚,此刻某人倒很有眼力见儿不停开核桃,且玩出了花式开核桃的技术,直叫人眼花缭乱。
    满头大汗的郎君为搏佳人欢颜,花式砸完核桃又花式剥花生、花式斟茶倒水,末了问她:“娘子可还满意?”
    “满意——”楚黛闲闲支颐,“满意到让我想起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有事相求?还是怕我盛怒之下会逐你出府,意在弥补挽救?”眼尾轻轻上翘,明润的瞳孔蕴着浅笑,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
    夜哲诚恳道:“说实话,以前我未有过当护卫的经验,所以有时候难免脑子抽风,犯些低级错误惹娘子不顺心,但是……”语声顿了俄顷,终是苦思冥想理出了头绪,虔诚续道:“您莫往心里去气着自己身体,毕竟气大伤身。您若伤及心肝,那我的心肝亦会痛苦;您若伤及肺腑,那我的肺腑亦会——”
    “够了!”楚黛喝止他,再说下去就快恶心吐了。
    “我还没说完……”
    “我都懂。”她感到阵恶寒,猝然拍案而起,“不觉坐了许久,倒有些眼酸疲乏,尔等随我去后花园逛逛。”
    趁隙,雪嫣同冰嫣箭步冲上前拱开夜哲,将他远远隔离,无视那道充满愤怒的瞪视,依旧笑眯眯服侍着主子。
    俗语有云:好男不跟女斗。
    何况……白泽族少主更不能与两名女子一般见识。
    夜哲用袖子撸了把脸,嘴角牵出一抹谄笑,巴巴儿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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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拾花叶
    玉蕊林中芳馨馥郁,浓密花叶掩着一轮旭日,细碎的阳光从隙间筛落,树影交错纵横,宛如碧波中柔软的藻荇。
    置身冰晶琼玉筑造的一方天地,楚黛攀下一枝玉蕊嗅闻,朱唇染上渺淡花香,心情大好间吩咐道:“去拿几只篮子摘些玉蕊花。”
    制成干花装进香囊或制为香丸,熏衣熏屋都甚好。
    冰嫣笑着踅身去取,雪嫣则四下转悠,打量着哪株树的玉蕊绽得好。
    原地徒留一个茫然的木头桩子夜哲,挠了挠头,暗自忖度哪处能有他用武之处的地方,在快要抓下绺头发时,终是想出献殷勤的方式。
    他昂首挺胸疾步至楚黛身畔,朝其正观瞻的一株玉蕊树,旋身飞踹出一脚。
    ‘唰拉’——
    一声惊天巨响把雪嫣骇住,忙向声源处张望过去,霎时目瞪口呆。
    一株约有三十年光景的玉蕊树顶着光秃秃的细密树枝迎风招展,灰褐的枝干缺少了花与叶的点缀,伫立众树间显得尤为凸出,树下的翠叶白花盖起半人多高的模样。
    雪嫣没发现娘子的踪迹,反倒是半人高的翠叶白花下传来响动,顿生出不妙的预感。
    奔回来的冰嫣恰好赶上这一幕场景,脑子一懵,结结巴巴道:“娘子该不是在……在那里头?”
    话音刚落,半人高的翠叶白花底下便传来动静,一个鸦黑的脑袋突然冒出,夜哲哀怨的声音响起:“咳,快拉我一把!”之后刁钻的喷嚏一个接一个,打得惊天动地。
    俩使女用手又刨又挖还拿篮子往外舀,终是将娘子从夜哲身底下挖了出来。
    看到完好无损的娘子,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搀起主子替她掸除衣裳的花叶尘土后,又生怕磕着哪儿,叠声关切询问。
    那厢,有人围前围后殷殷关切,孑然被晾于一旁的夜哲一脸萧索瑟瑟,弹掉衣襟上徐徐爬行的绿虫子,踹了脚地面的玉蕊花叶。
    楚黛抚向仍泛着微微痛楚的胸间,忆起花叶轰然坠落时,一道人影自旁飞身扑倒自己,护在那坚实的身躯下,当花叶彻底堆积掩埋住,眼前沉入昏黑,清浅的呼吸染上芳馨交缠在一起。
    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猛烈地撞进两胸之间,骤尔冲散了温香旖旎……
    观娘子脸色青白不定,冰嫣忧心忡忡,“要不要婢子请医师过来瞧瞧。”
    “不必,我无碍。”楚黛提步走近夜哲,仅用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咬牙低啐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登徒子便永远是登徒子,亏我以为你是个好的,竟是我看走了眼。”
    莫名挨了一顿训,夜哲是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我怎么你了?无理取闹……”舌上的‘闹’字甫出口,便接收到凌厉骇人的眼刀,恍然间咂摸出眼刀中裹挟的意思。
    在花叶底下压着的时候,脑袋承不住玉蕊花的负荷,压得他直接撞进一对挺翘的丰硕绵软里,事后回想锦缎诃子下的柔软以及女儿家的体香……
    夜哲闪烁的目光,不由自主瞄向她姣美饱满的轮廓,玲珑的曲线彰显出身材的凹凸有致,赋予见者血脉偾张的冲动。
    察觉徘徊胸前的鬼祟目光,楚黛愠怍不已,一时间想生剥活剐眼前之人,神情却有所顾虑,偏又气得狠,抄起个竹篮子扣在他脑袋上,“胆敢再瞧一眼,便剜掉你的眼喂鱼!”愤然扫向一片狼藉的地面,阴恻恻道:“眼下给你两种选择:一是你将这遍地狼藉用手一片片拾干净,不准借助术法和工具,几时收拾完几时才能吃饭。”
    夜哲发出抗议:“你想累死我啊?绝对不行!”
    还不让吃饭,脑子叫驴踢了的人才会答应。
    “二是你立刻滚出府,日后发现你再敢踏进府一步,休怪我不留情面。”
    “哎呀,开个玩笑何必当真,我这便收拾。”
    夜哲一秒变脸,扯出谄笑,俯腰捻住一朵玉蕊深嗅,神情陶醉,装进篮中再捏了片叶搁进去,笑容如沐春风:“这样的速度可还满意?”又问是否要以匍匐抑或其他方式捡拾,好像把‘脑子叫驴踢了的人才会答应’之事抛到九霄云外。
    “继续。”楚黛笑盈盈嘱咐道:“冰嫣留下看守,雪嫣随我回琼琚斋调来奴仆不错着眼珠看管夜护卫。”似笑非笑地哼了声:“夜间也须保持警醒,以防有人混水摸鱼。”又乜了他一眼,折身怫然离去。
    云海间一线彤晖悄然剖露,洇染出沉沉暮色,斜阳浮光搽上玉琢雪砌的花林,雪白花瓣薄染着胭脂羞色,林间清风徐徐,像娇蛮的少女撩拨着满地落英,香花翠叶飞舞,最终又打着旋儿的飘落。
    两名虎背熊腰的灰衫壮汉各执一棍立于树下,面容严肃,虎视眈眈的眼神盯住弯腰捻花的人。
    兀然间有一人暴跳怒喝,吓得夜哲‘啪叽’一下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呸呸……”夜哲爬起来吐掉嘴里尘土,抹了把嘴,恶狠狠地指着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壮汉,破口大骂:“你鬼吼鬼叫什么,是吃错药还是尾巴被砍了,信不信我揍你!”
    膀大腰圆的壮汉丧着脸,急得抓耳挠腮,绊绊磕磕解释道:“俺不是故意的,刚才有条这么老长的虫子爬到俺脚边。”
    他张开中指与大拇指比出一拃宽的长度,挠着晒得黝黑的脸,腼腆一笑:“俺打小最怕虫子,所以乍见就被吓住哩,对不住哦。”
    夜哲翻个白眼,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怕虫子,简直没谁了。
    另一名面带青色胎记的壮汉咳了一咳,持棍戳了下同伴,粗声粗气道:“天色不早了,请夜护卫继续收拾。”
    “……”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丢出个凉飕飕的眼刀,夜哲忿忿捞起一捧花叶扔进篮子,孰知一壮汉持棍横于篮前,闻得一声呵斥:“且慢!”
    头顶这位俊护卫冒火的眼睛,面带胎记的壮汉拱手抱拳,声若响雷:“娘子吩咐你一片片拾干净,适才你捞了一捧,实有悖娘子之意。”
    “行,算你厉害!”
    壮汉摆摆手,“不客气。”
    朦胧黛色敛去霞光,渐染出昏暗,一弯月牙攀上空中,寥寥星子跟着显露真容。
    蒙昧花林间,奴仆们井然有序地抱来数十座崭新的错金银灯柱子,揭开绢纱灯罩,插上婴儿手臂粗的灯烛次第点燃,亮起的明芒驱散昏暗,林中宛如白昼,连角落的尘埃也纤毫毕现。
    三名使女踏着光华而至,为首的使女面色冷清,朝两名壮汉颔首,“二位辛苦,娘子特命我送来酒馔羹肴、席褥棉垫。”
    她身侧的使女搁下东西开始铺整。
    两名壮汉对她拱手一拜,“烦请尔思娘子替我等转达对娘子的谢意。”
    尔思余光瞟向探头探脑的夜护卫,忖着离开琼琚斋前娘子的话,便清了清嗓,扬声细数每道菜肴。
    “娘子体恤二位,特命小厨房备下两壶缥醪酒,蒸了蟹黄毕罗和猪肝毕罗,炖了黄芪羊肉汤,还有鱼鲊、莼羹、同心生结脯、黄金鸡、八仙盘、紫龙糕、贵妃红。”
    呆望着蒲席上的馔食,俩壮汉吞了吞口水,不光是他们看呆眼,连夜哲也呆住,眼神紧黏琳琅菜肴,不停咂嘴,五脏庙发出鸣响。
    使女铺好席褥束手退回原位,尔思便启唇告辞。
    等她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俩壮汉撂下棍子,盘腿坐上铺垫厚实的氍毹席子,繁丽花纹与绵柔触感让两个汉子咋舌,又摸着叠得整齐的布衾,感受里面蓬松的棉花,不禁感慨:“娘子拿新制的布衾氍毹给俺们用,真是大方!”
    换作百姓家,这些东西也只有过年期间才会拿来用,再观香喷喷的馔食,外边食肆里怕是一盘便要三四缗钱或许更多。
    络腮胡壮汉揭开紫砂罐的盖子,盛了黄芪羊肉汤,一勺子汤并肉进口,霎时眉开眼笑,鲜醇的浓汤包着炖得绵烂的羊肉,不用咀嚼即可咽。
    面带胎记的壮汉自嵌螺钿食盒里端出犹自冒热气的蟹黄毕罗,抓起一个咬了口,薄透的面皮子被咬出道弧形,里面满满的蟹黄馅料溢出了些,勾人的鲜香味弥散于空气中,引来某人的垂涎。
    一束灼热目光紧黏二人,吃东西的速度不由慢下来变得不大自在,又听那一声赛一声擂鼓般的腹鸣,顿感吃下的食物化作满满的负罪感。
    觑向仍拾花叶的夜护卫,二人有些触动,遥想昔日进府当差,他们没少受主子和府中家生子的搓磨,吃尽苦楚才熬出头。
    回过头看夜护卫落魄的境遇,不禁产生怜悯与惺惺相惜之情,络腮胡壮汉确定周遭无人后,低唤道:“夜护卫,快同俺们一块吃点东——”‘西’字尚未发出,一道人影飞速窜至蒲席上,粗鲁地抓起八仙盘中半只烤鸭大快朵颐起来,壮汉哽了一哽,斟了杯缥醪酒放到他跟前,“别噎着,俺们不同你抢。”
    夜哲埋首嚼着鸭肉,抽空对两个壮汉道了谢:“你们人真好!”
    烤鸭真香,人间的美食好多啊。
    络腮胡壮汉露出两排白璨璨的牙齿,“别客气,咱们同为大娘子当差,彼此间理应相互照应,说起来俺们俩能吃到这些佳肴,还全赖夜护卫你呢!要不是你被罚,俺们也捞不到这个美差,以后能多来几次也挺不错哩。”
    面带胎记的壮汉亦附和表示赞同。
    “……”
    为何他的口吻好像很高兴,且还有种期待下次继续被罚的意思。
    夜哲干笑两声。
    “说来你是怎么得罪的娘子,她为啥要罚你捡花叶?”面带胎记的壮汉连饮了五杯缥醪酒,借着酒劲,了当的问出令他好奇的问题。
    娘子性格冷淡鲜与奴仆玩笑,更鲜少真正责罚底下人,顶大天是重重斥一顿,抑或打发到其他地方干两天苦活累活,之后便再没什么。
    给夜护卫的惩治是破天荒头一回,因此他们都很好奇是出于何事罚得这么重。
    两束写满八卦的目光射来,夜哲恰吸溜了一口莼羹,一个没注意被狠狠呛着,撕心裂肺地咳了片刻,通红着脸打了个哈哈。
    总不能说他撞到楚黛的胸,被误以为是占便宜的登徒子,方才得了如斯的搓磨。
    见他不欲多言,壮汉咬一口鱼鲊,摇首唏嘘:“唉,不提也罢,接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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