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黛掀眸一扫,不禁眯了瞳眸,通身披金戴银果真是个妙人。
    与此同时,她笑吟吟开了口:“二妹也来了天香宴。”
    来人乃镇国公府二娘子,她的庶妹。
    “昨儿妹妹接了涵姐姐的帖子,一大早便拾掇妥当来赴宴,可要比阿姊来得早呢。”欧阳秀乜斜嫡姊一眼,拾步踏上台阶,团团施了一礼,择了处落座,朝诸人柔声细气道:“阿姊每月都要进宫陪伴太后她老人家,想必之所以姗姗来迟,定是太后留了饭才耽搁了时辰。”
    闻言,诸贵女睇着付之一哂的楚黛,一时心思各异,须臾后恢复如常。
    嫡姊的笑让欧阳秀分外痛恨,瞳中像酝了锅热油沾到火星子瞿然引起大火,强自压住沸腾的怒火,看向高几上摆着的魏紫,垂下眼,似有口无心道:“阿姊生来金尊玉贵,不单出身好文采好运道也是极好,能蒙太后的青睐真叫人好生艳羡,可叹我没这个福分。”拉住慕容涵的衣袖,歪首轻笑:“涵姐姐你说呢?”
    听出弦外音,慕容涵重重拂开对方的手,“秀妹妹身份和楚黛不同,做人要有自知之明,省得给人留下笑柄。”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嗤笑,令欧阳秀语噎,暗骂慕容涵怎么没对楚黛生出罅隙,反倒将了自己一军,不由回击道:“秀儿自有自知之明,不过是好心劝涵姐姐一句莫忘自己的身份,免得招来笑柄!”
    侍中府嫡娘子自小远离长安,多年来由慕容涵一人坐大,说到底她是撞了大运,比旁人多搏个长安第一才女的称号而已,同是庶女谁又比谁高一等。
    凭什么她就有美誉加身,获其他嫡出贵女赏识,不吝结交互称姊妹。
    诸贵女看欧阳秀的目光愈发古怪,更有人冷笑,她们高高在上的姿态同轻蔑的神情,让欧阳秀如鲠在喉,难堪不已。
    “二妹谈身份,怕不是睡昏头迷了神智罢?涵姐姐乃侍中府嫡女,太后的侄女,竟不知如此身份也能招来笑柄。”
    伊始,楚黛袖手旁观不曾发声,现下含了微微讽意,盯着庶妹慌乱的眼神,“二妹倒是细说说笑柄何来?”
    “嫡女?”欧阳秀怔住,“这不可能!”背后随侍的使女为主子的言行深感难堪,只能怯怯提醒她:“因涵娘子母族渐盛,所以慕容侍中特开祠堂把涵娘子并慕容六郎记于主母名下。”
    自然由庶变嫡。
    为何她竟不知这消息?
    欧阳秀瞠目结舌,满是怨嫉的目光锁住慕容涵。
    同是庶女,凭什么她的母族能那般争气,成为一大助力帮她变成嫡女。
    “往昔的庶女,摇身一变成了嫡女,好一出山鸡变凤凰。”
    许是因不甘,脱口的声音无比尖锐。
    慕容涵气得容色发白。
    楚黛沉下脸,“二妹慎言!”
    使女神态焦灼,生怕自家主子仍想不通,把场面搞得更糟,赶忙恳劝:“娘子还是快些赔罪,否则事情传出去轻则受郎主斥罚,重则可是会名声受损对您委实不利。”
    不得不感慨一句,糊涂主子碰上个拎得清的奴仆,着实难得。
    欧阳秀怎能不明晰人言可畏的道理,加之长安的贵女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旦传开她将再无立足之地,会被众人摒除在外。
    一时间,她竟生出抱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周遭贵女下巴高昂,看好戏似盯向跟前的跳梁小丑,灼灼逼人的视线使欧阳秀如芒刺背,僵直的脊背终究俯下,头颅低垂,咬着嘴唇,显出排泛白的齿印,“是秀儿出言不逊冒犯了涵姐姐,还望您宽宏大量饶我这一回。”一副迎风弱柳的可怜姿态落进诸人眼底,未勾出丝毫同情。
    “惺惺作态。”萧元娘撇撇嘴。
    慕容涵不愿为她败了兴致,是以板着张面孔训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秀妹妹犯过一回,往后要长住记性才是,免得再犯。”
    此话不啻当众掌掴欧阳秀的脸,留下清晰的指印。
    收回观赏池面浮萍的目光,楚黛几乎是一瞬便捕捉到欧阳秀紧绷的下颚与略鼓的腮,眼底闪过一丝讽笑,干憋气的模样倒挺赏心悦目,“近日天气炎热,想必二妹的心绪亦是浮躁,回府后姑且抄上二十遍《法华经》静一静心神。”笑盈盈讲完,便端坐着等庶妹的回话。
    照目前情形,如大庭广众下拂逆嫡姊不啻自毁名声,欧阳秀斟酌再三,终是顾忌着脸面强自对摆着郡主谱的嫡姊装出乖顺模样,“妹妹明白了。”垂敛的眼帘挡住了羞愤刻骨的恨意,迟早有一日她会亲手报了此仇。
    庶妹盘算的小九九,楚黛焉能不知,无非是想有朝一日借势翻身,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报复炫耀而已。
    只可惜,一个自小被养废的人,满脑子的筹谋即便摆上台面,也只是贻笑大方的存在。
    “明白便好,总算不枉费我的苦心。”
    楚黛自托盘中捡了一朵挑剩下的艳粉色牡丹,簪进欧阳秀的鬓发间,淡淡勾唇,倾身凑近言道:“二妹纵使同本郡主再亲近亦不该忘记尊卑,否则传到别人耳朵里,好听的是庶妹与嫡姊感情笃深,不好听的该说是妹妹不懂规矩呢。”面上骤作恍然大悟状,“一讲到规矩这方面,我便深觉妹妹该重请一位教习女官学习礼仪规矩,本郡主身畔的崔女官就很合适,她素来干练,予了妹妹倒是极好。”
    一顿连消带打,让欧阳秀恨得面孔微微扭曲,崔女官还指不定怎么换着花样折腾自己,最终齿缝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是,郡主!”强打起精神,朝诸贵女行了一礼,“秀儿身子不适,便不打搅诸位的雅兴,告辞。”
    韦四娘打着纨扇,冷哼:“恼人的玩意儿走了,咱们便不必再理会,听说锦苑请了两支善击鞠的队伍,不妨同去瞧瞧。”
    “好呀!”
    众贵女兴致高涨,楚黛却在此时笑着朝大伙告罪,言说府内有事要先走一步,众女自不肯轻易放人,硬要她连饮下两杯酒作罚,才撒开手。
    携使女款步踏过春和园与曲水台,三人不知不觉间行到了锦苑偏门,从容巡睃四周,楚黛嘴角挂着笑,眸底闪现出慧黠的光芒,悄声道:“冰嫣雪嫣,老样子!”
    两名使女应喏。
    繁华的西市长街上,来往行人摩肩接踵,两旁货栈、酒肆、茶坊、珠宝铺子临立,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头戴幕篱的少女混迹于熙攘的人群,随大流的驻足欣赏了会儿酒肆门口跳着胡旋舞的胡姬。
    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丽面孔挂着妩媚的笑,婀娜的腰肢上铃铛泠泠作响,炫目的裙摆飞旋,回雪飘飘之态染着醉人酒香四溢。
    掷下三缗钱,少女问垆边沽酒的胡姬要了酒并两碟菜,赠予跳罢舞的胡姬。
    那名胡姬转着灰褐色眼珠,灌了一大口酒,行下个大食国礼仪,张口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胡语。
    知晓对方是在表达谢意,少女启唇用胡语回复两句,之后潇洒离去。
    惠风和畅,碧空如洗,是个极好的天头。
    幕篱下,楚黛感叹:“空气真好,身心舒服多了,你们说呢?”
    “娘子心情舒爽,自然觉着空气都比以往甜。”冰嫣笑答。
    “属你会说。”楚黛巡睃四周,轻笑道:“今儿可要好好逛一逛,你俩凡是相中什么尽管买,记我账上。”
    “谢娘子!”
    “卖镜,漂亮的镜子喽!”
    刚从珠宝铺出来,楚黛便听到吆喝,望向不远处摆着各式明镜的摊子,眼神乍亮。
    收集镜子,是她一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历朝历代的古镜与做工新颖的藩国镜子,只要入了眼便不吝耗费万贯购下,为此府内还特辟了间置镜的镜室。
    卖镜商贩正卖力招揽生意,瞧着一位戴幕篱的小娘子上前挑镜,面庞立刻堆出热络的笑,“这位小娘子来得巧,我这儿刚上了一批藩国的镜子,样式尤为新颖……”
    在对方喋喋不休的介绍中,楚黛的目光锁定了一面靶镜,她伸指点了点,“那面靶镜拿给我看看。”
    “好嘞!”商贩笑眯眯递上前,竖起大拇指边夸边忽悠道:“小娘子好眼力,这面嵌百宝靶镜的制镜者乃波斯王室的御用巧匠,手艺自不必多说,再看镜上镶的宝石个顶个漂亮,在咱大应都寻不到几个呢!”
    她看着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商贩,嘴角挑了一丝笑。
    伸手触及靶镜的瞬间,掌心仿佛钻进一股微妙的暖流,游走于四肢百骸激荡出片刻悸动,澄澈灵台蒙上飘飘然的暖意。
    她怔怔地盯着镜背中央雕刻的兽类,兽首鬃毛纹理分明,两只高高的银白犄角朝天,一双铜铃般大小的兽眸以两颗水色宝石镶嵌,显得澄澈而干净,浑身肌肉骨骼矫健,前蹄微扬踏着朵祥云,仿佛欲往天阙。
    “这……是什么?”
    “上古神兽白泽。”
    “白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若圣主践祚治世,将奉书而至,彰其德行。
    楚黛眨了眨眼,神情中透着罕见的迷茫。
    脑中仿佛漂着桩事,半截浸在水下半截浮在水面,能依稀辨个大概轮廓,若欲细细琢磨个中详情,还真忖不到什么头尾,索性顺遂自己的心意,取下承露囊递给对方,径直揣了靶镜离开。
    商贩愣愣盯着一袋黄澄澄的金锞子,猛咽了口唾沫。
    做完一切,楚黛兀然垂眼观摩靶镜,恍惚间似看到嵌于白泽瞳孔的水色宝石有异光即逝,揉了揉眼,再探看时又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雪嫣疑惑主子的行止,“您怎么了?”
    楚黛拢回思绪,拧着眉摇首,今日自己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仰首看了眼日影,雪嫣又道:“眼下晌午将至,娘子不妨移步醉仙居,婢子订了您爱吃的磓子、乳酿鱼、水引馎饦和玉露团。”
    “嗯,走罢。”
    道是三人一直吃逛至暮色渐沉时,才拎着大包小裹登上了回府的马车,因白日走道累着了,是以楚黛甫回房便酣然入梦。
    隔日清早,雪嫣推开雕花窗牖,发现院内的梨花一夜开满枝,欢喜之余屈身询问:“梨花已绽,娘子可要摘些泡饮?”良久未见回应,她再次唤道:“娘子?”
    端坐梳妆台前走神的楚黛乍然回神,“何事?”于是雪嫣又重复了遍。
    “也好。”
    雪嫣应下后,从匣屉儿里取出个碧玉小罐,一手旋开盖子,一手拿着梳篦蘸取罐中兰膏,绕至主子背后打理那一头乌发,俄顷便理顺发丝绾好了凌云髻。
    目睹镜中的娘子举着昨日买的靶镜出神,她心生好奇,“这靶镜可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楚黛露出怅然之态,“是昨晚的梦。”
    她梦见绵绵细雨中一柄油纸伞下有一名俊俏无俦的郎君在对自己笑,而自己主动投怀送抱。
    这荒唐至极的梦理应忘掉才对,可不知怎么总是回想起梦里的景象,犹如附骨之疽。
    心烦意乱之际,使女在外通禀国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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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白泽镜
    门外传来跫跫足音,一位四十来岁着玄色阔袖长袍,五官英气的郎君大步踏来。他双眉如漆,目光炯然,面庞硬朗刚毅,行走间衣袍翻卷带着龙行虎步之势。
    “阿耶。”楚黛徐徐行礼。
    房中使女呈上茶点后,便束手退于一侧。
    欧阳明泽啜了一口酽茶,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听说昨日你罚了二娘?”
    不咸不淡的问话同辨不出喜怒的语调,使楚黛眼睫微掀,“是,天香宴上她言语莽撞,所以女儿就令她去抄佛经敛一敛性子,以免日后再犯丢了国公府的脸。”
    楚黛垂眸安静站着,神态宁和,讲话一板一眼。
    实际上,欧阳明泽早就知晓详情,他打心底对嫡女的处事手段满意,更默认对庶女的惩罚,面色和悦,眼中有赞许之色。
    “若二娘仍旧屡教不改便不必留情。”
    话音铿锵,从浴血疆场携来的杀伐之气浓重,血淋淋的狠意不言而喻。
    阿耶待欧阳秀素来冷淡,更在知晓其是一个心比天高只会作妖的惹祸精后,彻底厌弃了。
    注视着窗牖旁阿耶的背影,楚黛欲言又止,眼神跟随其移向梳妆台的脚步,变得闪烁。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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