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站在旗杆之下,仰头看着飘扬的日月旗。
    七月初秋的风,少有的兴奋,像是个顽劣过头的孩子,忽南忽北地扯着旗帜。
    空气中的热息,终有些消退。
    前面是奉天殿的废墟,如同巨大的伤疤留在了金陵皇宫之内。
    这是警醒之物,还是不处理的好。
    朱允炆有些出神,自从建文五年三月决定营造北平新都,确定迁都之策,一晃过去了七个半年头。原本计划十年完成新都建设的庞大工程,在无数百姓、民工、匠人、军士与官员齐心合力之下,缩短了两年半的工期!
    是时候离开金陵了,这里不是最理想的帝都之地。
    当年爷爷朱元璋想要迁都,父亲朱标想要迁都,两代人一个朝代都没有实现的迁都,就由朕来完成吧。
    在离开之前,还需要做一些事。
    七月二日,朱允炆带文武百官至孝陵,焚香告知老朱迁都的具体日期,邀请老朱的英魂跟着一起去北平,护佑大明江山。
    当日晚间,朱允炆于奉天殿广场露天宴请在京藩王,指着废墟说:“朕不希望看到萧墙之祸,更不想手中沾染宗室之人的血,愿你等有所分寸,勿倚仗皇室宗亲身份有僭越之事,害民之事。”
    七月三日,朱允炆宴请金陵古稀以上的耆老。
    王耆老朱允炆能解释迁都理由感慨万千,高呼:“皇上能对我等草民如此说,是看得起我们,我们也是大明的子民,自然希望大明国运隆昌,国泰民安。我等定会帮着皇上看好金陵,若有小辈作乱,想要扰乱金陵,我们就告知安全局,将他们给抓了去。”
    杨耆老满含热泪:“我等自不舍皇上北上,本应携家带口追随,只因年迈,经不起折腾,儿孙在金陵有点家产,总舍不得去北平。一旦迁都,我等虽不在皇上脚下,无法随时听训,可我们依旧是皇上的好子民,将一如既往,支持皇上英明决策……”
    朱允炆听着一个又一个耆老的表态,原本是欢喜的宴会,硬生生吃成了悲伤的送别宴,不少老人泣不成声,万般不舍。
    不舍,也该舍。
    情绪不会成熟,但人会。
    七月四日,朱允炆带太子朱文奎检阅驻留金陵的五万京军。
    高台之上,旗帜之下。
    朱允炆面对这些京军,厉声喊道:“朕出生在金陵,成长于金陵。这里埋葬着太祖皇帝,孝康皇帝,一个是朕的爷爷,一个是朕的父亲。这里还埋葬着开国时期,为国征战的名将们!金陵不是废弃之地,不是丢弃之地,而是生朕养朕的家园,是大明帝国的源头之地!”
    “朕留你们在金陵,是因为你们忠诚、勇猛、尽职、可靠,是因为你们值得托付!每个将士都有自己的职责所在,有些将士可以北上,驻守北京,有些将士可以至边关,戍边卫国,有些将士则需要留守地方,做地方稳定的压舱石!”
    “你们留在金陵,是朕将家托付于你们。守护好金陵,做好日常训练与警备,莫要因为和平而懈怠,莫要因朕不在金陵你们就违背军纪而乱民!同为大明人,当为大明全局着想,无论身居何处,尽职尽责,便是报国之路!”
    对于京军而言,这是一支精锐且骄傲的军队,许多人渴望前往北平,保住京军的身份,为此不惜走动关系,想要找兵部、五军都督府官员说情。
    从长远看,留在金陵确实比不上跟着去北平,毕竟迁都之后,留在金陵的军士便从京军成了地方卫所军,能得到的朝廷赏赐、资源开始减少,甚至是二炮局出现了新的火器,留在金陵的军士也无法在第一时间装备起来。
    朱允炆清楚军中将士的不甘,可总需要有人留守。
    再说了,草原上的威胁在可预见的三十年内是不会出现的,大明会迎来一段长时间的和平岁月,在金陵和在北平,区别并不是很大。
    七月五日,大朝会。
    内阁、六部、督察院、大理寺、太常寺、国子监、五军都督府、水师都督府等在金陵官员齐聚奉天殿广场。
    户部尚书夏原吉奏报:“户部一应账册,一应财物皆已封箱搬运于宝船之上……”
    兵部尚书杨荣奏报:“金陵军士已准备妥当,留守军士、北上军士已完成分割,军士家眷已先行北上,有地方府州县负责接应保障,军士士气高扬……”
    ……
    礼部尚书董伦奏报:“在金陵礼官、器物等安置妥当,北平礼部发来文书,相应迎接礼仪已准备周全,只等皇上迁都莅临……”
    国子监祭酒李志刚奏报:“各地府学考试结果已送至国子监,总分值六百,北平国子监拟定于五百五十分及以上者选八百人,南京国子监拟定以五百二十分为线,选定一千八百人……”
    五军都督府梅殷奏报……
    经过逐渐分流,阶段进行,迁都的所有准备工作已是完成。
    朱允炆威严地看着文武官员,沉声道:“迁都北京,奠大明万古基业!诸位齐心,铸大明国运昌盛!”
    七月六日,大报恩寺戒严。
    朱允炆携太后、皇后、太子、其他皇子皇女、在金陵藩王,文武大臣等,至英烈碑广场,为大明英烈上香,告知大明英烈明日迁都的消息。
    看着高耸的英烈碑,朱允炆感叹道:“没有英雄的王朝,长远不了。忘记英雄的王朝,同样长远不了。大明子民之所以能挺起脊梁,傲然于大地之上,便是这些英烈用生命换来的!皇室宗亲也好,文武官员也罢,你们都听好了。”
    “未来的岁月,谁若忘记了英烈,该祭奠的时候不祭奠,该敬仰的时候不敬仰,该来扫墓的不来扫墓,无论是朕的子孙,还是其他藩王的子孙,都将被钉上耻辱之名!该惩罚的惩罚,该砍去俸禄的砍去俸禄,该赶出官场的赶出官场!诸位,铭记英烈,不忘先辈,他日国难当头,方有国士能挺身而出,匡扶社稷!”
    七月七日,天色尚早,已是钟鼓齐鸣。
    朱允炆于天地坛祭祀。
    完成祭祀之后,规模浩大的迁都终于开始。
    虽然经过长达半年多的分批次北迁,可朱允炆此番迁都,随行人员的数量依旧庞大到了十万之众,其中九万是随行护卫的京军,剩下的一万人,有后宫八百余人,东宫二百余人,文武官员六百余人,最后一批北上的国子监监生一千人,数量不明的侦察兵,三千安全局军士……
    在最初迁都计划中,朱允炆曾想乘宝船,经海路抵达天津港,于天津北上抵达北京。但这个设想被所有官员给驳回了。
    杨士奇的态度很坚决,说迁都乃是国之大事,无数百姓沿运河两岸翘首以盼,若改海路,百姓该当如何?
    水师都督府更不答应,七月海上多风暴,虽说这些风暴多在东南沿海,可谁知道山东外海会不会冒出来一个风暴,万一龙吸水过境伤了皇帝,那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无奈之下,朱允炆只好听从官员的安排,走京杭大运河这条路。
    宫门开,三千仪仗扈从开路,手持各种礼器之物。
    日月旗当前,其后则是日旗、月旗、云旗、雷旗、风旗、龙旗、凤旗、虎旗等八十种旗帜。
    各类各色幡、扇、伞、盖,如龙头幡、信幡……
    仪刀、豹尾枪、戟、殳、弓箭。
    还有手持拂尘、各类瓶子、各类盘子、壶类的……
    大驾卤薄!
    这是朱允炆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在出行时使用最高规格、最齐备的大驾卤薄。
    雄壮强大的军士,尽善尽美的礼仪,各色旗帜与礼器,庞大规模的紧密有序,尽显皇室的威严。
    朱允炆端坐于玉辇之上,抬玉辇之人足有三十六人。
    车驾行走得很慢,外面传来了喧杂之声。
    “皇上万岁!”
    喧闹与嘈杂不见了,转而化成了一个声音。
    朱允炆打开帷幔,看向道路两旁,只见无数的百姓沿街战着,挥舞着手告别,有些人哭泣着不舍,依旧在大喊着“皇上万岁”。
    金陵的百姓,来送朕了。
    朱允炆看着这些百姓,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下令停下,落下幔帐,长长叹息。
    “皇上,一路平安。”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沧桑地喊着。
    年老了,声音弱了,被其他人的声音盖住,可老人依旧在祝愿。搀扶老人的十一二岁的孩童跟着喊“皇上,一路平安”,然后看向爷爷,问道:“皇上还会回金陵看我们吗?”
    老人抬手,拍了拍孩子的后脑勺,含着泪道:“孩子,这里是他的家,如何会不回来。他会来的,你忘记了,他答应过水师将士,当水师出征与凯旋的时候,他会到金陵来。”
    “那其他时候呢?”
    “其他时候,呵呵,那要看皇上的心情喽。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皇上去了北京,牙崽子,你长大了也可以去北京,去找皇上,到那时候告诉皇上,金陵的百姓想念着他呢……”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离别的人心
    通济门外。
    李老三站在人群里,擦着老泪看着出现的车驾。
    李九是个生硬的汉子,要强了一辈子,眼见这一幕也不禁潸然泪下,对李老三哽咽地说:“老哥,咱们以后没机会和皇上一起喝酒了啊。”
    李老三仰头,想要渗回去眼泪,终还是掉了出来,老了的褶皱纹没有留住它。
    多年前,怀远决堤,朝廷以工代赈迁移了大批百姓至金陵。
    原以为,只是一次临时做工,完事就回去重建家园,继续耕作。
    谁成想,皇上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安顿好了所有人,能照顾的全都照顾到了,没有让一个人饿死在城外,更没有让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过那个冬日。
    混凝土道路的出现,自己有幸参与其中,并掌握了混凝土道路的施工方法,成为了道路施工的一个工头。
    建文皇帝改变了自己全家人的境遇,从一无所有的穷困之家,成为了有所剩余的小康之家。曾经的茅草屋成了瓦房,曾经不懂事的儿子李晟也从国子监结业,进入朝堂做事,曾经连买个酒水都要犹豫半天最后转身的自己,也能每日喝个二两酒,过个舒坦的日子……
    活了一把岁数,见过地狱的场景,听过人头滚滚的声音,过过乞求施舍的日子,到了最后终于活成了一个人样。
    李老三对建文皇帝有着深深的感恩之心,自不舍得他离开金陵。李九也一样,那些留在金陵的怀远难民们,同样如此。
    这些人在金陵好不容易扎了根,很难舍弃金陵,只能以这种送行的方式表达不舍。
    朱文奎与韩夏雨坐在同一个辇中,韩夏雨很想看看外面,却被朱文奎制止:“这是父皇的时刻,我们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韩夏雨想了想也是,满金陵的百姓不是来送朝廷的,而是送皇上的。
    “夹道相送,哭泣告别,这就是炙热的人心吗?”
    韩夏雨问道。
    朱文奎微微点头:“没错,这就是人心。父皇治国十二载,早已得天下人心。有朝一日,我也要成为父皇这样的人,勤勉爱民。”
    韩夏雨偏头,莞尔一笑:“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应该超越父皇。”
    “超越父皇?”
    朱文奎愣住了。
    在自己心中,父皇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无法跨过的大海。
    他将文治武功推到了最高峰。
    文治,他对内简化了两税,一律折色钱钞,推一条鞭法,摒弃各种苛捐杂税。他改商业之策,推浮动税率,发展海洋贸易。他大兴教育,国子监引领天下学问,社学招揽儿童……
    武功,他解决了安南,打下了西域,消灭了日本国,溃灭了鞑靼,分解了瓦剌,如今正在全面改土归流,并谋求进驻军队至乌斯藏……
    父皇解决了几乎所有的大明边疆上的敌人与威胁,他铺平了几乎所有向前的道路。
    想要超越父皇,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韩夏雨看着低头不言语的朱文奎,笑道:“兴许在皇上是太子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可以超越太祖。可如今史官不吝溢美之词,言皇上可比肩甚至于超越了太祖。待他日,你也可以。”
    朱文奎摇了摇头:“父皇说过,没有任何人可以超越太祖,太祖解决的是汉人重新站起来的问题,是华夏文明点燃薪火的问题,是一个无法超越的开拓者。纵有无数功业,不过是在太祖打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如同踩着前人铺垫的地基,向上砌出更高的墙。”
    韩夏雨眨了眨眼:“那你就在皇上的墙上,再砌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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