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也是天蒙蒙黑的时候,外院宾客笑语,身旁一群人陪着诚然跪拜,只觉得心中凛然生起肃穆。
    可她如今刚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遥遥望去,门楣正中高悬一块巨幅黑匾,上书“吕氏门清”,一笔一划极近求索规矩方圆,充斥着束缚与凉薄。
    浓重的香火气从鼻腔冲进天灵盖,让人忍不住想咳,紧张拿帕子捂住,四顾一圈,才局促地走近,推开镶刻着飞龙走兽、神仙佛像的厚门,已然是放着牌位的正堂,高高的供桌之前是一条长案,案几后是一披发之人,右手颤巍巍地握着一把书卷,默默不知是在看,还是在读。
    长久没听到声音,吕献之怔了怔,说道。
    “若要送饭,不必了,回去罢。”
    “饭,为何不用?”杨灵籁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
    陌生却又堪称熟悉的声音让正想继续低头默读的人,止住了动作,他眼神垂下扫到身前案上堆放的书卷,抿了抿唇才道。
    “只是胃口不佳。”
    “为何胃口不佳?”
    “……”
    追问让吕献之放在膝上的拳越捏越紧,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有为何。”
    “为何没有?”
    两个人像是犟在了一块,扭扭捏捏,一直在饶让旁人看不懂的怪圈。
    直到癖性暴躁的杨灵籁最先没了耐心,她绷着脚尖踢了人一脚,生气了,“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你跟我还饶什么弯子,她们那些二傻子不懂,难不成我也不懂吗,你是当我瞎呀,还是当我聋。”
    本就被欺负又被踹的吕献之委屈,他既是没觉得她瞎,也没觉得她聋,就是嘴笨,果真跟谁诓,都不能是她。
    被家暴现场惊呆的盈月抖了个机灵,她想瞎了……
    屠襄既是心疼,又是怨怼,又是害怕,他家公子到底娶了一个何许人也,彪悍、暴躁、打人、骂架,还有什么事是未曾做过的,这人已然不是女子也,公子如何养。
    吕献之狼狈地想从桌案上直起身,可起到半中间,腰处就有了出现了难以忍耐的疼,一想着杨氏就在他身后,见他如此体弱怕是要耻笑,便就要强行起来,可还没待他用力,手臂就被人拉住了,竟是想叫他重新趴回去。
    他已然人人欺凌,且叫她为所欲为,她是要再踢一脚撒气吗,如此可太过了。
    “别动!”
    可越说别动,他就不禁越想起来,心中的悲怆已然要淹没他,他要逃离这个是非地,什么祠堂,什么反省,什么学她,他一点也不想这样。
    人挣扎的厉害,杨灵籁有些摁不住了,她本身就力气小,可吕献之却是个正经男子,他他若想真掀开一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如今不过是受了腰间所伤,难以大幅动作。
    “唉,你这个人,怎么越说越起劲呢。”
    “腰伤了,为何还要乱动,你想日后都在床上待着,吃喝拉撒全按我身上?”
    不听话的大腿被狠狠拍了一巴掌,吕献之怯怯地颤了颤,他扭着通红的脸,想与她说什么,可事到临头,又怂了。
    “你……”
    “我什么,屠襄,还站那当什么死人,没瞧见吗,你家公子腰和腿都折了,赶紧去请方医士。”
    盈月回神,刚刚站在自己身旁的屠襄,已然没了身影,徒留奔出院门的那小块衣角。
    “原本还想着,叫你装病,如今倒是不用装了。”杨灵籁唏嘘,她这一脚踹的可真是时候。
    可被踹的人,心情无端地差,不想理这个整日折磨自己的女子,无声表示抗议。
    “气着了?”
    他绷着脖子僵在一个姿势不动,可明明自己的胳膊就在一旁可以倚,这人硬是不想动,避嫌占几分,怕是埋怨也有吧。
    杨灵籁伸手去摸了摸人的腰,想先看看他扭伤是否严重,可袖子却被揪住,连胳膊带手一并扔开了,还伴着微微的气哼声。
    她瞅了瞅自己的手,哭笑不得地收拢回袖子里,这人还会耍脾气呢。
    可真该叫屠襄在这看看,什么活的神人一样的公子,不过也是个什么都藏在心里的嘴笨之人罢了,当初,她竟还觉得这人是个城府极深、摸不透的,还真是瞎了眼。
    “三娘也非是故意为之,分明是郎君自己总是诓我,你向来懂我的,我最讨厌旁人算计我、骗我,且说,我还帮了郎君呢,一会儿人来了,咱们就回去。”
    “我不回去。”吕献之背着身子,闷闷道。
    “什么,你不回去?”杨灵籁扬了扬声调,难以置信,她这千里迢迢跑来拉人,他说他不回去?
    恰时,屠襄带着方荔来了,二人一进屋,正对上这拔高的嗓门,顿时一震。
    尤其是方荔,她虽说知晓这杨三娘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可也没说是这般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还是对着自己最为亲近的郎君?
    便是对她,这人也未曾如此咄咄逼人过,吕献之他到底是何地位啊?
    竟是在自家娘子那,连一个外人都拼不过,这就是上京街边姑娘们嘴里艳羡的绝美爱情,这就是九公子一语抱佳人,确定不是小人?
    杨灵籁自然也见这些人来了,她收了收破防的嘴脸,脸上漫出笑意,“方医士来了,你快过来瞧瞧我家郎君,他疼的难受,都回不去了,三娘可是好生心疼,若是再拖出什么治不好的毛病来,三娘这一生也就没什么好过头了。”
    “……”
    方荔沉默的走上前,叫屠襄在吕献之腰间按了几下,待确认了什么之后,指了个位置,叫人朝着这地方用尽按下去,没咔嚓,也没喊疼,原本还佝偻着腰的人,已然直起来了。
    “一把老骨头了,也上点心吧。”
    她拖着自己的小药箱慢吞吞地要离开,临走前却实在不放心,转头看着杨灵籁来了句,“待他好些。”
    随后唉声叹气的就走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千人锤万人嫌的事,杨灵籁气地想笑,瞥了一眼封着嘴的屠襄,又看了眼要把头低到底下的盈月,还没攒起来的气就这般消了。
    她走到吕献之跟前,蹲下身子抱膝瞧他,想看他到底是真被气的一时好不了,还是仅仅就是对她耍些小脾气。
    可人不看她,甚至跪坐的地方都要挪。
    吕献之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心态,说是生气也并非完全如此,不过就是一时之间就不想顺着旁人的话出去,这祠堂是他自己愿意呆的,为何她说什么,他就一定要走,他就想看看,能不能不听她的话。
    况且待久了,出去于他而言,代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这些。
    杨灵籁见自己劝不动,也没有要执意再去惹人不快,只是给门边的屠襄和盈月使了个眼神,叫二人随她一同出去。
    听着门缓缓合上的吱呀声,吕献之没有如自己想的那般松下气,甚至还有些梗住不上不下的涩然,真走了。
    抑制住想回头去看的心,他想继续瞄自己的策论卷,却忍不住回手去摸刚才隐隐作痛的腰,其实也没多疼,她就是轻轻踹了一脚,是他自己不小心才扭到了……
    院内
    盈月举着灯笼,不知所措,她们不是要走吗,为何要躲在树后偷鸡摸狗。
    再三确认,这大树能挡住门窗里的视线,杨灵籁才转回头,猫着腰随着一同蹲下身,两个人维持相同的姿势,又一同去看倚在树上满脸嫌弃、打死都不愿意做这等不雅姿势的屠襄。
    杨灵籁眯了眯眼睛,凉凉道。
    “屠侍卫,是想再被发配边疆一回吗?”
    又被威胁的屠襄坚定的摇摇头,他是真男人,不过就是累了些,苦了些,算的了什么,他可以,才不要同这个对公子如此刻薄的大娘子服软,这是变相的背叛公子。
    “不错不错,屠侍卫勇气可嘉,可是本夫人怎么听专管仆妇小厮的曹嬷嬷说过,这夜香工人手正缺呢,好似要的就是身强体壮,敢于吃苦耐劳,不耐烦脏污的人呢,我看屠侍卫,你就很合适啊,若不我明日便与曹嬷嬷举荐你,如何?”
    慢悠悠的话从杨灵籁嘴里说出来,却让屠襄大惊失色。
    夜香工,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收拾排泄脏污,运送粪车之人,需得凌晨便起,赶在主子寅时起身前,将东西处理好,免得冲撞的人,乃是连最下等的小厮都不愿意轮到的差事,人人谈之色变,更何况他。
    那伙计不仅恶心人,还累人,折磨人,若非是实在讨不到饭吃,谁愿做这等差事。
    他不敢去猜这话是真是假,霎时折了腰,老老实实地三人蹲在一处,摆着一张老实脸,说吧,你们说啥,我做啥,你们问啥,我说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了,曹嬷嬷那,可又得等本夫人好好琢磨琢磨了,待日后定是要寻了机会,再给送个可好的人过去。”
    屠襄炸毛,还有日后,她这是根本就不想放过他,今后岂非寻个过错,就要这般威胁他。
    毒妇!
    第49章 未错
    杨灵籁才不会管旁人的喜怒哀乐, 只要她办的事成了,旁人爱怎么想她,便怎么想她, 反正也不会掉一根头发。
    她将手撑在膝盖上, 同时拖住自己的脑袋,像是随口问的一句,“他往日也爱这般, 动一动就将自己一人缩在这黑洞洞的地方?”
    屠襄撇了撇嘴, 回头往祠堂门窗那一望,不情不愿地回答, “从前公子若是做错了事,是会来这里待着, 可也没多久,总归也不过七、八日。”
    “禁足?”
    “怎么可能。”他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是可出来的…只是公子从不自己走出来。”
    一般只要夫人气消了,何至于一直待在里面, 公子就是执拗过了。
    是的, 被骂了一顿的他, 有些想通了,好似每次夫人罚了公子,公子便会在这祠堂里硬生生多待几日,不管给的时限, 总是要多的, 那多留的那几日, 其实大概就是对夫人决议的反抗,或者是不认可, 亦或者是他在拿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只是,没有人知道。
    他不知道,至于夫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愿知道。
    “他通常…为何被罚?”
    像吕献之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且事事都要按规矩,守方圆的人,杨灵籁不敢相信,他竟还要被时时惩戒,王氏待他到底得有多苛刻!
    屠襄没犹豫,院中人人都知道的事,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潜意识地答案就蹦到了嘴边。
    “公子疏忽了夫子所留课业,未曾达到上甲要求;若耽于玩乐,而未曾好好温习老爷布置功课;一日所读数目未满三整卷;所写大字凌乱多,不曾钻习自身风骨;寅时未起身,亥时未入睡,读书困倦;偷偷出府,未曾请示夫人,精力耽误他物;特意食辛辣之物,所致身体发病,缺席课业…”
    “停!”杨灵籁面色难看,“你别说了,我就问一句,若是吕献之病的要死了,你们是不是还要他去读那些破书。”
    “大娘子慎言,公子所钻研数目皆是世家经典、圣人文理、知世之道,治世文才,何来破,此乃上佳文臣必经之路。”
    “谁与你说的?”
    “谁与你说,那些世家经典称不得破,人自生来伊始,便是错漏出处,你敢说那些文人志士不会与你犯同一般的错误,不会在平日记错时辰,不会认错街市密密麻麻的羊肠小巷,他是懂得燕朝大地所有五谷杂粮,还是认识所有为人所见的山川河脉,他们既不是什么都懂,那他撰写之物又一定都对了?”
    “又是谁与你说,读了这些书就能做得那天子近臣,文家典范?”
    虽然刻意压低着声音,却逼地屠襄一下一下往后退,后背直倒在了树上。
    杨灵籁见他被怼的难受,却没生出多少爽快,只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模样,还敢明目张胆地指责旁人,真是老天瞎了眼,怎么就没瞅见你这个小菜鸡,生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当人。”
    不做人,做畜生吗,屠襄努力压着嘴唇,才没反驳出口,只是拽着身后树皮的手像是要硬生生扯下来一块。
    人毒,嘴也毒,镇国公府都压不住的鬼人!
    这一次,杨灵籁没带两个小傻子,夺了灯笼,自己踹开了门,又哐当关地死紧,用实际行动拒绝旁人跟来。
    跪坐在祠堂的人诧异转身,“你…”
    杨灵籁没回答,板着张脸一步一步走近,明明穿了身粉衣,却叫人吓得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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