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氏,棠长陵所居院落,厅上,大萧氏冷脸如冰,小萧氏双目红肿。
    九畹跪在下面,哭道:“我们娘子是今早上才知道的噩耗,心里油煎一般,她哭着想来,大将军不许,还派了两个亲卫把守正院院门,娘子说,九郎君遭遇此劫许是因她之故,大将军说她梦里喊了、喊了九郎君的名字,大将军就把九郎君恨上了,她满心愧疚,想以死谢罪,奈何大将军似是知道,派了两个小侍女贴身看守,实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娘子让我来探问探问,九郎君可还好吗?”
    “好个屁,整个写字的右手腕骨生生被踩断了!”小萧氏破口大骂,“坏事精!淫i妇!贱人!她怎么不去死!”
    九畹哭道:“娘子已是心存死志,奈何腹中胎儿大将军极为看重,偏要她生下来。”
    “够了!”大萧氏冷冷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小萧氏恨毒的盯着大萧氏,咬牙切齿道:“岂能就这么算了,长陵再怎么说也是你棠家家主嫡子,棠伯龄还想窝窝囊囊的忍了不成?”
    大萧氏拍案而起,指着小萧氏的鼻子道:“若不是你鼓动他去引诱上官八娘,他何至于被上官大郎捏住七寸,上官大郎一口咬定是他折断的,蒙镇国不过是误踩,上官大郎还拿出了物证玲珑球和那张字条,圣上本就宠信蒙镇国,自然采信上官大郎的话,还能如何,你有本事你去报仇雪恨!我无能,更觉丢人之极!”
    大萧氏的脸色青红交加,“引诱贵女,还遗留下罪证,蠢不可及!蠢不可及!”
    话落,甩袖而去。
    九畹把话说完,见势不妙,早早就带着小冬瓜溜了。
    小萧氏瘫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完了,全完了。”
    少顷,大萧氏又急匆匆转身而回,一把捏住小萧氏的下巴,压低声音道:“我这个亲娘还没哭呢,你哭的这个样儿合适吗?!别逼我扇你,滚回去。”
    小萧氏吓的一哆嗦,猛地打了个哭嗝,低声道:“我知道了,长姐你千万要想想法子,咱们培养长陵是耗费了心血的啊,万万不能就这般废了。”
    “何用你多言!”
    卧房内,棠长陵倚着床栏半卧,直勾勾的盯着门帘,可是直到外间厅堂上没了动静,也无人掀起。
    仿佛刹那间,内外都冷清灰败下来。
    他双眼中布满血丝,下意识的握拳,只觉得右手还在,当剧痛传来,他垂下眼去看时才认清现实,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了,那处裹缠着白布,刹那,绝望与悲凉席卷全身,呵呵,蠢不可及?残废了、失败了,自然就被骂作是蠢不可及,就是弃子,倘若成功了呢,自然又是鲜花着锦,别样热闹。
    “轰隆——”
    窗外劈下一道天雷来,棠长陵忽的想起什么,着急下榻,下意识又去用右手扶床,猛地戳碰到伤口疼的他直接摔在了脚踏上。
    他忍着疼,缓缓爬起来,嘶声呼喊,“来人,把我的那只绿檀长方匣……”
    棠长陵猛地顿住,重跌倒地,失声痛哭。
    没有了,被他亲手付之一炬。
    这时棠伯龄掀帘子冲了进来,扶起棠长陵抱在怀里就温声安抚,“九郎别哭,阿耶在呢。”
    “阿耶,我、我……我把表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都烧了。”
    说完,他把头埋在棠伯龄怀里嚎啕大哭。
    棠伯龄拍着他的后背,一声长叹,“遥儿那是多好的孩子,我是把那小丫头当儿媳妇养的,你眼大心空不知珍惜,我本该骂你活该,但看见你已经得了这样沉痛的教训,我还说什么呢,你自己也痛悔了。孩子,往前看吧,既是从此断绝了官途,那就换一个活法,好在家族中还有些营生,待你养好身子以后,学着接管吧。”
    棠长陵浑身发抖,缓缓抬头,死死盯着棠伯龄,“父亲的意思是,从此后要我成为庶长兄之副贰?”
    棠伯龄没言语,叹息着将他扶到床榻上,为他盖好锦被才道:“这是为父为你想到的后路,倘若你有更好的选择,也随你。”
    “父亲,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棠伯龄见状,起身道:“你好生想想吧。”
    说罢走了出去。
    棠长陵瞪着床帐顶子,冷冷的想,父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为嫡,他为庶,我曾将他当狗一样撵出祖宅,踢回祖地做小县令,我现在废了,你让棠延嗣居我之上,他又岂会放过我!
    ·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打着滴水下的芭蕉,水池里的锦鲤也怕的纷纷躲在荷叶下不露头了。
    荔水遥伏在月洞窗上望着这番雨中景色,不免又想到前世,前世小萧氏病卧在床,把她叫回去侍疾,她在娘家住着,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气,在小萧氏的卧房中,她糊里糊涂的和棠长陵躺在了一张榻上,做了苟且之事。
    棠长陵说,他们有情,是情不自禁,小萧氏却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倘若你听话,这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倘若你不听话,少不得宣扬出去,蒙镇国若是知道你红杏出墙会如何呢?
    她就怕了,却从没怀疑过这一场“通奸”是她最亲的母亲和最爱的表哥故意设下的圈套。
    还是在她死后,做鬼的那几十年,她反反复复的回忆从前种种,深挖自己的内心,才恍然觉知,她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不敢怀疑,不敢面对。
    她接受不了最亲的母亲和最爱的表哥合伙坑她,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控制她,这样一件残酷的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所以,她在那时那刻甚至还会为他们想出很多开脱的理由,想着,他们肯定是有苦衷的。
    他们拿着亲情和爱情的利刃抵着她的心窝,逼的她一步步的忍让与妥协,最后退无可退,只有死去。
    真是懦弱啊。
    这时腹中那调皮鬼踢了她一脚,她微觉不舒服,摸了摸那鼓起的小包,莞尔。
    那次事件的发生是在明年春,极好,那时我也生完了,正可以做个了结,然后就可以养孩子玩,好好享受完这一生,想必就可以喝下孟婆汤忘记所有,干干净净的投胎去了。
    倘若真有来生,做一棵兰花就很好,最好是一棵空谷幽兰,静然而生,自然而死。
    绝不能变成荔枝树,还得结果子,结了果子被人采摘时多疼啊。
    这时九畹带着小冬瓜回来了,兰苕迎了出去,“姜汤早早就给你们炖好了,一人喝一碗,喝完了就去沐浴更衣。”
    “不急。”九畹走来窗外,把在棠家的所见所闻都禀报了一遍。
    荔水遥道:“知道了,你快把姜汤喝了。”
    “不碍事。”
    九畹接过兰苕递来的姜汤,温热正合口,一口气喝了,又道:“奴婢打听了一嘴服媚。”
    兰苕一听情不自禁的关心道:“她如何了?可得偿所愿?”
    九畹摇摇头,“她识文断字,长相身段又好,小萧夫人把她大价钱卖到青楼里去了。”
    兰苕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狠心无情,也亏得识文断字,也亏得是进了青楼,要知道,青楼之下还有更腌臜的地界。”
    荔水遥望着九畹心想,你前世只因为我顶撞了小萧氏几句就被卖到青楼里去了,你性子刚烈,没几日就跳了井。
    紫翘更惨,因绣活好,就被小萧氏关起来没日没夜的逼着做,熬了几年把眼睛熬瞎了,身子熬坏了,被扔去了乱葬岗。
    是我无能懦弱没能护住你们。
    服媚前世过的却是极好的,因通风报信有功,在上官芳菲死后,得偿所愿成了棠长陵的侍妾。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随她自求多福吧。你快带着小冬瓜沐浴更衣去。”
    “这就去,娘子也别一个姿势伏在窗台上,回头又该岔气了。”
    “好。”荔水遥一笑,果然听劝,换了个姿势赏雨景。
    至晚,荔水遥用过晚食,在回廊上散了散步,觉得困乏了,洗漱后便上了床,倚着床栏半卧,让兰苕给腹中调皮鬼读书听。
    蒙炎提着个小食盒进来,看见兰苕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部《史记》,顿时就笑了,“我们的孩儿可听得懂?”
    兰苕一笑,把书放在高几上出去了。
    “听的是读书声的韵律,是熏陶。”荔水遥一本正经的道。
    蒙炎在床边坐下,从食盒中捧出一个小瓷盅,盖子一打开就是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儿。
    “不怎么吐了,不用再喝安胎药,我不喝。”荔水遥赶忙捂住嘴。
    蒙炎板着脸,把瓷盅暂放高几上,将她搂到膝上抱紧,“这个必须喝,一滴不许剩。”
    荔水遥挣不开他,情绪上来就眼泪汪汪的,“不喝。”
    “必须喝。”
    “你欺负我。”
    “孩子越大越耗气血,你本就气血虚,再过两个月必然会有喘不开气的症状,这是补药,喝了可补足你的气血,调理你的体质。”
    “那你早说啊。”荔水遥深吸一口气,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口感苦中带甜,一点都不涩,还带着一股特别的仿佛空山新雨的味道,这味道她记忆深刻,是、是……有余丹的味道。
    莫名的心酸,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了下来,这辈子学聪明了,不给蜜丸,给做成汤药了。
    “哭也不行,一滴不许剩。”
    荔水遥乖乖喝了,一滴没剩,心想,来生做一棵荔枝树也行。
    第058章 满月酒
    一夜雨后, 天青云白,万物生发。莲湖上多出了好些尖尖的小荷苞,水岸边一丛丛的菖蒲花都开了, 黄灿灿的喜人。
    白纱帐在夏风中轻轻飘动,垂钓轩内, 三面屏榻床上铺满了裁剪好的长方形绢纱, 六层叠在一起, 有已经锁边缝制好的,也有没缝好的, 刘婵娟贴屏靠着,盘着腿, 手里捏着一块,正穿针引线的密密缝制。
    荔水遥坐在一张铺着夹棉锦褥的大圈椅上,背后面塞着一个水蜜桃形状的隐囊。
    地上铺着柳绿色缠枝葡萄纹的大毯子, 毯子上堆满了夏季用的布料,蒙玉珠和王琇莹正坐在里头挑选, 眼睛都挑花了, 只觉得每一匹都美到心坎上了。
    荔水遥早选好了,定了那匹春水色联珠花卉纹缭绫做齐胸襦裙和披帛, 落霞红折枝梨花纱做大袖披衫。
    刘婵娟咬断线头, 催着道:“你们俩别贪心, 快快选好了裁剪缝制出来是正经。”
    荔水遥笑道:“也不急,三两日便能做好,上官家是十六日的满月酒。”
    刘婵娟便又嘱咐道:“十六日跟着你们嫂子去上官家,那等累世富贵的人家办满月酒, 亲戚人等到场的必定极多极热闹,你们可别只顾着自己贪玩, 要似左右护法似的护着你们嫂子,都记住了没有?”
    王琇莹连忙道:“外祖母,记住了。”
    蒙玉珠也道:“我们也不敢在那等人家里乱窜乱凑热闹,必是要紧紧跟在嫂子身后的,阿娘把心放肚子里。”
    说罢,选了一件翡翠色缠枝莲纹缭绫往自己身上比划,“嫂子,这一件做襦裙好不好?”
    “可。”
    王琇莹也认得许多布料了,知道缭绫不仅是贡品,还是最贵重的,便一盖不选,只选较为便宜的纱料,没一会儿就选好了。
    刘婵娟虽坐在榻床上缝尿片,眼睛却时不时的看下头,见王琇莹选了纱便道:“正好,上回你们嫂子给你们一人买了一套头面,正可搭配,可不能再买了。”
    “都听阿家的。”。
    “你这孩子我也算看明白了,嘴上很会卖乖。”
    荔水遥便笑起来,“阿家疼我。”
    刘婵娟也笑了,想气也气不起来,嘴上还是说了一句,“还是要俭省些。”
    荔水遥连连点头。
    蒙玉珠左肩上搭着翡翠色的缭绫,右肩上搭着珊瑚红的缭绫,仍旧是犹豫不决,就道:“嫂子,你和我们讲讲上官家吧,我只知道当今皇后是上官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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