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娡无法视物,只得放慢脚步,摸索向前。
    不知行了多久,她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大喊:“这边也有脚印!她应该就在前面!”
    那些人追上来了!
    容娡呼吸一窒,来不及回头看,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树杈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怒颤,像是随时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泥水四溅,混乱之中,容娡不知踩到什么,身形倏地一滞,旋即重重摔倒在地!
    足上撕心裂肺的剧痛钻入脑中,倒在地上的容娡没忍住,痛呼一声。
    那一声只短促地冒了一瞬,紧接着她紧紧咬住牙关,硬生生憋住。
    她忍痛坐起身,在足上摸到一个木制的捕兽夹。
    到底是个才及笄的小女娘,摸到左足上汩汩而出的温热鲜血时,容娡吓了一跳,眼泪大滴大滴砸落,嗓中溢出轻轻细细的呜咽。
    但疼痛令她脑中尚存一息清明,仅是失态一瞬,她便回过神,忍着剧痛,试着爬起身。
    那捕兽夹似乎并未伤到她的筋骨,她的足尚可动弹。但地上满是湿泥,容娡试了数次,皆是脚底打滑,无法起身。
    雨势渐歇。湿衣贴在身上,寒意透骨。
    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不断朝她围拢过来,怒骂声、粗鄙不堪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她耳。
    “……我好像闻到她身上那股香味了!”
    “小贱人还挺能跑,等我抓住她,非玩死她不可!”
    容娡死死咬着唇,心中绝望横生。
    她痛的几近麻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欲掏出匕首,自我了结。
    可就在她的手探入袖中的那一瞬,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那串菩提手持。
    她动作一顿。
    瞳仁中,倏地映入一片光亮。
    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去,东边的天际泛起蟹壳青,光亮朝着四周缓慢晕染开。
    天光既明。
    容娡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
    她看见,数丈石阶之外,雄壮古朴的佛寺。
    容娡脊背一松,沾湿的睫羽眨了眨。
    她悲喜交加,眼角缓缓滑下一行温热的泪。
    而后伸手探向身旁最粗的一根藤蔓,发了狠劲攥住,借着那股力道站起身。
    她顾不得足上夹着的捕兽夹,一瘸一拐地走上石阶。
    雨丝黏连,洗去她身上的泥尘。她身上凤信紫的衣料浸了水,颜色变深,成了娇俏的初荷红。水珠顺着她长袖滑落,迸溅开小小的水花。
    晨风悠长。
    容娡的裙裾被风抚起,像振翅而飞的凤尾蝶。
    亘古不变的山峰、一派沉寂的苍翠之间,她是唯一例外的窈窕倩影。
    婀娜的身姿太过显眼,身后那些人很快发现她的身影,磨拳擦掌地追向她,狂乱的脚步声将泥地跺的咯吱乱响,惊鸟漫天,满地哗然。
    石阶比湿滑的泥地要好走太多,容娡强忍着四肢百骸中翻涌的剧痛,很快便走到山寺门前。
    她眼眸微动,抬手整顿衣裳,柔声唤:“小师父……”
    守夜的小沙弥原本在檐下正打着瞌睡,闻声看向她,而后愣在原地。
    女子立在雨幕里,曲裾浸湿,紧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纤腰如细柳,身姿窈窕。
    她肤色极白,抬手整理散开的长发时,墨绸缎似的湿发缭绕在皓白手臂上,对比明晰,这番惊心动魄的美貌,配上她那甜润的嗓音,仿佛羽尖撩在人心头,楚楚动人。
    小沙弥张大嘴,用力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望见了山间的精魅。
    身上本就疼痛不已,身后又有恶人追逐,这小沙弥却愣在原地。容娡心中有些不耐,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怯怯瞧他一眼,愈发柔弱地哽咽道:“小师父,民女昨日本欲上山礼佛,怎知被流匪盯上,如今受了伤,那些流匪还在穷追不舍,可否……可否容我躲一躲?”
    那小沙弥闻言回过神,看见她脚上的捕兽夹,大惊失色,连忙拿了把油纸伞,将人迎了进来。
    进了寺门,容娡方松了口气。这一放松,她便感到四肢沉重脱力,身形晃了晃,险些歪倒。
    小沙弥见状,眼疾手快地搀了她一把,赶忙从一旁寻了根拄棍给容娡,引她往厢房歇脚。
    容娡垂着眉眼,乖顺接过,正欲道谢,余光却忽地瞥见前方牌坊下停着一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清风将空气扫出涟漪,车盖下工艺繁复的银丝穗子荡过华贵珠饰,一阵冷冽的檀香自车上漾入容娡的鼻息。
    她脚步一顿,心房忽地急跳起来。
    眼前闪过一双极为昳丽好看,但又极其清冷的眼眸,清沉视线望向人时,如皎皎月光映雪湖。
    那是一双属于男子的眼。
    容娡不由得愣住。
    就在此时,一列拿着长矛、身着玄甲的肃杀兵卫向他们迎面走来。
    为首之人目光锐利,鹰隼似的望向容娡,寒声斥道:“做什么的!”
    闻声,容娡的回忆被打乱。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躲了躲。
    这时她才发觉,寺中竟有许多正在巡逻的兵卫。
    这些兵卫脚步沉稳整齐、兵器规制统一,无处不彰显着,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
    而能让这些精兵严密巡逻加以守护的,显然绝非常人。
    容娡心跳如擂鼓,望着那些兵卫的寒冷铠甲,思绪纷乱。
    沙弥赶忙赔笑:“军爷,只是个受了伤的柔弱女施主,不碍事的。”
    那人置若罔闻,锐利目光来回打量容娡,又召来女尼搜她的身。
    容娡乖顺无害地垂下目光,收敛好情绪,任由他们搜查。
    确认她造不成任何威胁后,那兵卫才点了头,堪堪放行。
    然而兵卫走开后,容娡的心跳却越发剧烈,长睫垂掩下的眸中闪动着明灭的光。
    这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她昨日才见过。
    在她初入丹阳郡,被流民纠缠上,最为狼狈的时候。
    而这辆低奢华贵的马车。
    乘载着它尊贵的主人,犹如神祇一般,降临在她的面前。
    第2章 神祇
    昨日晌午。
    雨意未至,天幕潮湿得随时能搅出水来。
    马车缓缓驶近丹阳城门,容娡有些好奇地掀开帷帐打量。
    然而目光所及,尽是比肩接踵的难民。容娡莫名呼吸不畅,将帷帐放下。
    她母亲谢兰岫见状,叹息道:“若不是有谢氏这层亲缘,你我说不定是这些难民里的一个。姣姣,日后你千万争气些,莫要像你的哥哥与父亲……”
    容娡听腻了她的说教,乖巧敷衍两声。
    静默片刻,她瞧向流民中一对骨瘦如柴的母女,忍不住道:“母亲,此番既是投奔谢氏,自是要作出些名门之仪来。女儿素闻陈留谢氏推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们何不尽力行善,救济一些流民,也算是为谢氏攒积了功德。”
    一听此言,谢兰岫满面欣慰,任由她派车夫分发了些干粮。
    瞧见那对母女拿到干粮,容娡唇角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不多时,车夫去而复返,流民之中,有一男子尾随他而来。
    男子自称是方才那对母女的亲眷,此番前来,是为感谢容娡的大恩大德,想请容娡走下车来,受他一拜。
    容娡自帷帐缝隙瞥他一眼,见此人身量壮硕、红光满面,反观他的妻女却面黄肌瘦,心中不喜,本欲拒绝。
    谢兰岫却满心想着要将救济的美名传出去,催促她下车。
    容娡自知拗不过她,心中烦闷,不情不愿地走下车。
    方一下车,她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四周的流民似乎正在朝她们聚拢过来,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容娡头皮一紧,面上敷衍的假笑有些挂不住。她方要退回马车,先前称要感恩的男人饿狼一般猛地扑过来,扯住她的手腕,恶狠狠道:“女公子,你们身上的口粮与银钱,麻烦都交出来吧!”
    马车中的谢兰岫见此情形,尖叫出声。
    容娡被她吵得额角隐隐作痛,目光扫过四周,知晓与他们缠斗不过,便冷静地命车夫找出银钱与口粮。
    她看着那男人清点银钱,本以为就此结束,人群中不知是哪个男人高喊一声:“狗哥,这女的长得这样美,要是卖到窑子里又能得到一大笔钱!”
    此言一出,男人们看向她的眼神皆变了。
    容娡眉心紧蹙,心中有些怨恨谢氏家训中的沽名钓誉。
    险些要将她害死了!
    扯住她的那男人的目光在她腰肢处流连两圈,眼中迸出粗鄙的光。他意味不明的嘿笑两声,当即死死攥着容娡的两只手,欲将她拖走。
    容娡虽生的柔弱,但并非是个任人摆布的。
    她眸光微动,楚楚可怜的唤了声大哥,说自己手腕被攥的生疼。趁此人心猿意马之时,抽出一只手,拔下锐利的发簪刺向那人的一只眼。
    那人想来一贯凶恶,被她刺伤后,竟不管不顾地怒吼着将她推倒在地,抬脚欲踹她。
    容娡重重摔在地上,眼前天翻地覆。
    见那人抬脚踢来,她一时顾不得其他,连忙向一旁翻身滚了一圈——
    混乱之际,蓦地,扬起一阵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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