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抿住了嘴唇,一点点晶莹的泪滴顺着自己的脸颊滑落,直到落向地面,
    “我……我也是。这几天我经常梦到姐姐是如何举起刀剑将哥哥和父亲他们杀死的,他们的表情有多狰狞地看着我。但有时候我又经常会回想起她在我发烧的时候一直待在我的床边,如何鼓励我去大学里读书和学习,如何鼓励我和不是贵族的人交朋友、一起出去玩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姐姐,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不会和之前一样幸福,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费舍尔老师,在纳黎的大多数学者和魔法师眼中,你都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在我眼中,你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山岳。可明明是如此优秀的人,明明兄长他们的成就都远远不及你,但他们却非常瞧不起你……”
    “你不知道的是,在当年姐姐在狮鹫赛中向全校人公布那个传为佳话的‘万能请求’时,父王和兄长到底有多生气,就像是姐姐是属于他们的所有物一样,就像是这样做丢了他们的脸面一样。他们想要将姐姐和我嫁给谁,又是为了换取什么,我全部都一概不知……”
    “我只是……被姐姐的身影遮蔽了太多看不见的腌臜,所以我是真的不清楚,对于父王,对于葛德林而言,我和姐姐到底算是什么?”
    费舍尔的目光有些放空,似乎也回想起了当年那站在全校面前带着温和笑意宣布那“万能请求”的伊丽莎白,那位看似风光无限的长公主,
    一个无父无母的纳黎孤儿,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却得到了一国公主的青睐,简直满足了戏剧中所有定式悲剧的前置条件。
    但伊丽莎白并不相信悲剧,规则和定式对她而言只是桎梏,于是她便用自己的意志强行扭曲破坏了那导向悲剧的铁轨。
    正如费舍尔所说的那样,享受偏爱的人是不配谈客观和公正的,这才是思绪矛盾的来源。
    “所以……我也只是,只是怨恨我自己,怨恨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刚才她们,那些女国人只是说了一点调侃的话语而已,只是……是关于我家人的,所以我才失控一样地抓她、打她。其实完全……完全没必要的,是我太想发泄内心的烦闷了,是我的错。”
    她吸了吸鼻子,随后抬起了脸,此时她那美丽的脸颊上肿了一大片,右脸颊对比左脸至少膨胀了一小圈,左眼被青紫所覆盖完全睁不开,只能勉勉强强地眯起一条缝看向费舍尔。
    显然,纳黎娇弱的淑女绝对不会是萨丁女国的士兵的对手的,更何况是这位常年娇弱的葛德林的掌上明珠呢。
    人家脸上才被刮了两下,一点事都没有,伊莎贝尔都快被揍成猪头了,这还是刚刚动手就被其他船员拉开的结果,估计再过几招伊莎贝尔人都要被拆了。
    费舍尔那看着伊莎贝尔脸庞发愣的表情让她眼中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有些难过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但一下子又碰到了被揍得发肿的伤口,疼得她一边吸凉气一边吸鼻子,别提有多惨了。
    “呜呜……费舍尔老师……别看了,真的好痛。”
    费舍尔有些哭笑不得,随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罐子,里面装着不少魔法材料磨成的粉末,还是从瓦伦蒂娜那个富婆手里薅羊毛薅来的,
    “别哭了,晚点我给你刻一个治疗魔法,一晚上就好了。”
    “真的吗?”
    “我是海尔森大魔法师的学生,还是纳黎魔法协会最年轻的高级会员,你觉得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看着伊莎贝尔被锤得傻乎乎点头的模样费舍尔就有点想笑,他摇了摇头,自己起了身,走到了房门口,
    “好了,之后我会帮你刻魔法的。至于现在,想必你已经被打醒了,也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不堪一击了。想做更多事、想要之后不怨恨自己的话就好好加油吧,毕竟现在的我们都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不是吗?”
    说不清楚上一句话是费舍尔对自己还是对伊莎贝尔说的,他说完之后思考了一秒,竟然得不出答案来,所以只好对着伊莎贝尔说了一句指向更明确的话,
    “顺带,知道错了的话就去找那个把你揍了的船员道个歉吧。”
    伊莎贝尔委屈巴巴地抿了抿唇,虽然脸上疼得厉害,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
    “嗯!”
    第24章 深夜的交流
    “对不起,是我的错。”
    甲板上,肿着脸的伊莎贝尔大大方方地走出了甲板,果断地对着之前和自己发生冲突的船员低了头,说了一声抱歉。
    帕赫兹有些讶然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阿拉吉娜,随后又看了一眼同样从舱室下走上来的、抱着手的费舍尔,在确认过他的眼神之后,她才冷着脸瞥了一眼身后站着挨训的船员,示意她做一点回应。
    实际上,帕赫兹的眼神并没有传递到那船员的眼中,那船员知识看着眼前伊莎贝尔肿起的脸颊,轻轻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刚刚到后脑勺的短发,随后脸色同样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了一声“抱歉”。
    那扭扭捏捏的模样看得帕赫兹就不爽,让她又像是一只巨熊一样吼了起来,
    “说这么小声干什么!你还是不是一个女的?!给老娘说大声点,讲到我听到为止!”
    “抱歉!抱歉!抱歉!”
    在帕赫兹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背之后,那力道似乎打通了船员体内隐藏的桎梏,让她闭着眼睛、挺起了身子重新大喊了好几声“抱歉”。
    在远处的费舍尔看着那边的气氛重新热闹了起来,他却依旧靠在桅杆旁边,不断回想着之前伊莎贝尔和自己说的话语,那空洞的金色在他心里不断蔓延冰寒,就连什么时候阿拉吉娜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都不知道。
    直到好几秒钟过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拉吉娜一直在自己身边默默地看着自己,他思索的表情因此消解,转而扭头看着她问道,
    “怎么了?”
    阿拉吉娜摇了摇头,靠近了费舍尔一些,看向远处的伊莎贝尔说道,
    “她的脸上受伤了,我让船医为她冰敷一下……”
    “麻烦了,等到晚一点我再给她刻一个治疗魔法,明天就没什么事情了。”
    “你会的真多……”
    “还好。”
    然后,他们之间向来干燥却又不尴尬的对话又暂停了一下,阿拉吉娜的目光从远处的地方挪动回他的身上,偷偷地看向了费舍尔那落在身侧的手掌。
    这之后,她忽然开口问道,
    “费舍尔……你不高兴?”
    费舍尔有些讶异地看了身边比自己略高的船长一眼,他还以为阿拉吉娜是误会自己让伊莎贝尔道歉所以心中不爽,于是他摇了摇头,解释道,
    “没有。伊莎贝尔向船员道歉不是我强迫的,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知道自己做错了……”
    阿拉吉娜却依旧看着费舍尔,接着说道,
    “不是这个……我感觉到,你心里并不高兴,因为别的女人。”
    这一下子轮到费舍尔绷不住了,他没想到阿拉吉娜的心思会如此细腻,竟然会察觉到自己在想伊丽莎白的事情。
    还记得往年间的纳黎经常流传的一个关于萨丁女国的笑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一个纳黎绅士决定和萨丁女国的女士结婚,还不如学习那些大大咧咧的施瓦利人同样找一个男性伴侣,至少这样还不用出国……
    这个笑话旨在讽刺萨丁女国的女士有非常强烈的“大女子主义”趋向,大概和纳黎的传统绅士没什么区别,以耿直和不懂人情著称,但眼前这位传奇的萨丁女国船长却不是这样。
    正相反,她的心思其实非常细腻。
    想到此处,费舍尔没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反而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对了,之前都忘记和你说了。其实伊莎贝尔她是葛德林王室最年幼的公主,而我们这次离开圣纳黎也并没有得到她亲生姐姐伊丽莎白的允许……想必我们现在正在被纳黎花重金通缉呢。”
    “我知道……之前我们收到了你和她的通缉令,伊丽莎白前几日于圣纳黎宣布登基,成为了纳黎的第十位皇帝、第一位女皇。”
    “这也在情理之中。”
    阿拉吉娜的目光从他的手指向上,直到看到他的侧颜才停留下来,
    “……费舍尔,你是因为伊丽莎白才不高兴的?”
    “……”
    费舍尔一时没回答,见此,阿拉吉娜的心中慢慢蔓延开了一股怪异的苦涩感,但她依旧没有继续逼问,只是轻轻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牵住了费舍尔那悬在半空的手指。
    在这一刻,费舍尔忽的感受到一抹冰冰凉凉的手指缓慢地与自己的手掌相扣,阿拉吉娜的手掌并不柔软,你甚至还能抚摸到她因为握剑产生的老茧,但她的动作轻柔,十分主动地包裹住你,于是便从那冰凉的肌肤处凭空生了几分温暖来。
    等到她将费舍尔的手掌包裹住之后,她轻轻吐了一口寒气,扎成马尾的白发之下,耳垂再一次染上了樱色,她问道,
    “这样……好一点了吗?”
    坐在费舍尔肩膀上的埃姆哈特不知道什么翻着白眼跑向卡尔玛她们的方向去了,没人监督的费舍尔下意识地扫向了她那白皙的脖颈,眼神挪动的同时他也没放开阿拉吉娜的手掌,甚至更主动的攥紧了她的手,
    “嗯,好多了。”
    “唔……”
    他突如其来的力道让阿拉吉娜有些不太适应,甚至因为他使用的力道让那原本处于耳垂的樱色向着脸颊蔓延。
    就在这时,她的眸子忽然往自己受伤的右手靠了一些,她忽然想到,如果费舍尔触碰到的是自己受伤的右手,那样一定会很痛,也一定很……
    其实早在纳黎和费舍尔见面时,她就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中有一点奇奇怪怪的癖好,她似乎大概也许有一些享受爱人带给自己的疼痛感。
    当然,并不是她脑子坏掉了想要故意追求疼痛,她只是喜欢由心爱之人为自己带来的那种疼痛感。
    当时在纳黎蛇头酒馆看见费舍尔使用魔法【附骨之蛆】惩罚那来自魔女研究会的人造魔女时,她竟然会幻想他同样使用那个魔法惩罚自己,甚至是与他分别之后,自己也经常会梦里回味那样的感觉。
    这个小小的癖好说来有些奇怪,但长期使用冰王子之后,遗物产生的冰冻感使得她的感官变得颇为迟钝,即使是爱人轻柔的爱抚和接触当然都不够为她带来刺激,能消融坚冰的只有最热烈的触碰,只有疼痛才能顺利地向她的内心传导感情,让自己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所以,她才这样渴望由他带来的疼痛吧?
    阿拉吉娜这样想。
    想到此处,阿拉吉娜的嘴唇微张,向来微寒的表情也被她心中逸散开来的热气吹散了一些。
    想要……他用力地触碰自己的右手。
    就在阿拉吉娜控制不住地将要将自己那被绷带缠绕的右手向着费舍尔伸出时,整艘船却忽然轻微颤动起来,桅杆最上方的奥茜也因此站起了身子,将目光从阿拉吉娜和费舍尔的身上挪开。
    “轰隆隆!”
    “蒸汽机修好了!”
    “终于,我还以为要把那东西给拆掉重新装一遍呢……”
    随着船体的颤动,在动力房上方的烟囱中猛地喷发出了一道粗壮的黑烟,象征着冰山女王号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许多船员都欢呼了起来,在甲板上对着下方动力房工作的船员大喊大叫了起来。
    “看来蒸汽机已经修好了,今天我们就能接着出发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阿拉吉娜的想法,她轻轻地将自己的右手放下,费舍尔也放开了她和自己链接的左手,因为帕赫兹已经十分兴奋地朝着他们跑过来了,
    “船长,我还以为还要几天才能修好呢。如果咱们今晚出发这点食物完全足够抵达下一个补给点了,这样咱们也能早点返回海盗港了。”
    迎着帕赫兹的目光,阿拉吉娜最后看了一眼费舍尔的手指,她耳上的羞涩逐渐收敛,逐渐变回了寻常的姿态。
    正如她之前对费舍尔许诺的那样,追求他的过程阿拉吉娜并不想着急、更不想逼迫他,但不知怎的,当她想起刚才费舍尔正在思索伊丽莎白时,她竟有些难以忍耐下去了。
    她蓝色的眸光中闪过了一点意义不明,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对着大副帕赫兹下令道,
    “我明白了。我们立刻出发离开,前往东洋和南洋链接处的补给点。”
    而在甲板上方的桅杆处,随着蒸汽引擎的轰鸣声作响,那被震动声惊起的奥茜看见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她便又重新理了理自己的斗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旁的位置,却没摸到寻常一直待在那里的鹦鹉钢刀。
    她藏在斗篷下的表情微微一愣,扫了一圈,她这才在甲板靠近船长室的位置处看见正在和埃姆哈特他们玩耍的钢刀。
    “……”
    看着那和几位鼠娘打闹的鹦鹉,奥茜藏在斗篷下的手轻轻放到了嘴前做出了口哨的预备姿势,但却始终没响起呼唤它上来的口哨声。
    等待了良久,奥茜又默默地将手放下,重新坐回了她习惯待的地方,变为冰山女王号桅杆上长久不变的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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