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尽显浪子本色,“那帮小妹妹轮值当差,一声‘哥哥’叫得人骨头都酥了。啧,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走运的话,小妹妹会被客人带走当小妾,以后飞黄腾达就不愁了。”
    越是往前台那处走,越是拥挤。走到一个地方,前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蔡逯只好坐到一旁的高凳上观望。
    前面更吵,朋友却更来劲,一个劲地在蔡逯耳边嘟囔:“看看,今日来了什么好货!”
    在稻香坊,客人把当值的小娘子叫作“有滋味的小妹妹”,叫作“带劲的好货”,仿佛只把她们当作交易物品看待。
    当然,能来这里当值的小娘子,自然也不会祈求在这里寻到良缘。
    来之前,灵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来了,看见一堆垃圾货拖着长腔,叫她“妹妹”,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舒了口长气,挂上一个无害的笑容。
    她说她姓冯,各位哥哥叫她“小冯”就好。
    她说,她有个悲惨的身世。
    家里老爹打骂老娘数年,上个月把她娘打死了。她爹撵她出门,娶了她后娘。她差点就要被牙婆卖到青楼,是鲁大救了她,教她本事,让她在稻香坊前厅招待客人,给客人调酒。
    “妹妹别怕,以后哥哥罩着你。”
    有人递去一张手帕。
    灵愫垂着眸,泪眼婆娑,接来手帕把泪拭去。
    她的脸素净得像一面刚砌好的白墙,只有唇瓣有点血色。眼下有片若隐若现的乌青,楚楚可怜。
    客人点了几样酒,她转身面向调酒墙,行云流水地取出几样调酒工具,动作优雅轻盈。
    那边嚷嚷着什么,蔡逯一句没听清。隔了老远,什么都没看见。
    朋友的脖子伸得老长,往前慢慢挤着,待看清那妹妹的相貌后,急匆匆地折到蔡逯身边。
    “不得了!”朋友拍着酒桌,“那新来的妹妹,就是马场妹妹啊!”
    只不过,七个月前站在草地里,朗朗大方的人,如今成了朵脆弱可怜的莲花。
    蔡逯“腾”地挺直了腰,“你没看错?”
    朋友发誓:“千真万确。我一句不落地听得清楚,她姓冯,让大家称她为‘小冯’。”
    蔡逯放下酒盏,“你再挤过去看看。”
    朋友又急匆匆地去了。
    蔡逯这人也是奇怪。先前找人时,恨不得把天掀翻。如今找到了人,他反倒松了口气,继续不紧不慢地品着酒。
    他在狩猎,等着那位妹妹主动落进他的网,毕竟没有猎人会主动在猎物面前摆明身份。
    身旁另一位朋友很有眼力见,问:“蔡哥,要不要清场?”
    蔡逯扯了扯衣领,酒入喉肠,心如火烧。
    “清什么场?”他反问道。
    傍晚时分,外面雪还在下,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厮新添了几个吊灯,厅内顿时亮堂许多。
    朋友终于看清了蔡逯的动作。
    蔡逯仍然在狩猎,但已经悄悄凹了个漂亮的姿势。
    他的背挺直了些,握酒盏的指节排列有序,衣袍上的每个褶皱都恰到好处。这些细节铺垫出了一个梦幻场面。
    只要那位妹妹肯往这里看一眼,绝对会沦陷在蔡逯身上。
    *
    “小冯妹妹,还记得我嘛?”朋友挤过来搭讪。
    灵愫眼力不好,直截了当地说:“不记得。你是哪位?”
    朋友不嫌尴尬,继续搭讪:“你记得蔡衙内吗?”
    他手指了个方向。
    周边群众见朋友指向蔡逯,心想这妹妹看来是被蔡逯要走了,便都无趣地散了。
    灵愫眯了眯眼,诚实道:“看不清。”
    又明知故问:“蔡衙内……蔡衙内是谁?”
    就是那个和你在马场亲嘴的人!怎么连这事都能忘!
    朋友内心腹诽。
    “你当真不记得了?”
    灵愫:“他是想见我吗?不好意思,今日前台是我当值,我不能绕过前台去找他,会很失职。你让他来找我吧。”
    朋友面露犹豫,“这……”
    灵愫幽怨地看朋友,“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挣钱,这位哥哥,你不要断我的财路。我老爹打我骂我,老娘懦弱……”
    见她又要说起悲惨身世,朋友赶紧叫停,“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僵持间,蔡逯走来。
    “真巧,居然能在这里偶遇。”
    他迈开的步子里仿佛藏着一股风,把坊厅里的喧嚣声都压了下来。
    蔡逯坐在她对面,“调盏酒吧,小冯。”
    他刻意把“小冯”念得缱绻,仿佛是在对情人温柔地低语。
    他一来,彻底把之前的歪瓜裂枣衬得不堪入目。
    任务目标长得赏心悦目,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灵愫笑弯了眼,“原来是你,我记得你。”
    她问:“你要喝什么酒?”
    蔡逯:“醉琼波。”
    鲁大曾跟她说过,醉琼波由几种烈酒调成,多用于新婚夜,行房事前饮下一盏,壮胆,助兴。
    灵愫搅好酒,推到蔡逯手边,“客人,您要的酒。”
    蔡逯品了品酒味,“你怎么倒了盏甜水?”
    “是‘错认水’,一种冷酒,小娘子家爱喝。酒味甘甜,酒色清澈,也可以解醉酒。”
    “是么。”蔡逯一饮而尽,“你觉得我醉了?”
    灵愫顿了顿,忽地弯下腰,脸庞凑近蔡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说:“客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醉意。”
    说罢,身又退了回去,开始擦拭酒盏。
    “你……”
    措不及防的靠近,比烈酒更能让蔡逯心跳加快。
    吊灯摇摇晃晃,光圈撒在了灵愫身上。
    蔡逯庆幸光没照到他身上,否则他的红耳廓就要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蔡衙内,”她轻声唤道,“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她说:“如果没话要说,那就请走开吧。”
    这话听起来很是无情,但搭配她清纯无害的笑容,并不会令蔡逯感到刺耳。
    她苦恼道:“你坐在这里,旁边的人都不敢来找我调酒了。我在这里当值,每调一盏酒,就会多得一吊钱。”
    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姑娘,“蔡衙内,你挡我财路啦。”
    恰好有人叫她,她先对蔡逯说了声“失陪”,紧接着掀起竹帘绕到另一隔间。
    叫她的是一个刚学完调酒知识的小姑娘,“小冯,后半夜能不能换我当值?我临时有事,想把时间错开。”
    灵愫自然说好。
    再拐到前台,见蔡逯还坐在那里。
    “蔡衙内,我有事,要提前下值。”她化用了那小姑娘的话,笑道:“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坐在这里。”
    蔡逯脑子发懵,见她盥了手要走,赶忙追了过去。
    刚追上,灵愫就停了脚,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
    坊外雪夜明亮,但回家的路却不好走。她要是单靠一双脚走回家,不知脚要崴几次。
    蔡逯体贴开口:“我送你回家?”
    她毫无防备,轻笑道:“那就辛苦蔡衙内了。”
    蔡逯说客气,给小厮递过去一个眼神。
    须臾,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了俩人面前。
    身下是羊绒毡毯,后背是靠枕,手里是暖炉,这样好的待遇,让习惯过穷酸日子的小娘子不知所措。
    最终她真诚地夸了句:“蔡衙内,你人真好。”
    蔡逯意不在此,“你家在哪儿?”
    她回道:“呀,我忘了跟衙内说,我是要去麦秸巷的女子学堂。夜读完,我就歇在学堂。”
    女子十五及笄,可去官办的学堂读两年书,十七业毕,便不能再在学堂逗留。
    不过女子学堂一向是供应穷人家的女儿读书的地方,条件艰苦,常人难以忍受。但凡家里有点小钱,都不会去那里的学堂。
    看来她是真的穷酸,年龄也是真的小,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蔡逯的眸色暗了几分,“那我送你回学堂。”
    下了车,他递给她一把名贵的油纸伞。
    灵愫眼眸一亮,“蔡衙内,多谢你。”
    他满是玩味,像一位小长辈贴心嘱咐小辈,“去吧,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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