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随着何瑾走上一处小山坡,刘大夏对于眼前的一幕幕也很是好奇。
    同时,心底深处不由自主冒出一些疑问。这些疑问正在叩击着心中看似坚硬的外壳,心中长久形成的壁垒,似乎慢慢裂开了缝隙。
    “刘大人你看,咱们在的这里,就是住宅区了。那里冒着烟的地方,就是最先开发好的矿区。山脚那里平坦的草场,是新开辟出来的牧场,周围的作坊和厂房,是制造牛肉干和毛纺织的.......”
    站在山坡上俯瞰,何瑾仿佛导游一样,一一给刘大夏介绍着。
    包括哪哪儿是道路,各区域圈定了多少范围,如何依据山势合理建设,未来还可能有什么样的规划和扩展,都说的详实无比。
    对于他这等统筹调衡的能力,刘大夏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毕竟能将百年仇敌都化敌为友,这样的本事儿,反而显得有些小儿科了。
    但老头儿仍旧留心观察着西山的一切,随后漫无目的闲逛,也越看越心惊。
    “繁华”二字似乎不能准确形容西山的景象,比起京城的熙熙攘攘,这里还是显得没那么热闹。
    但这里人来人往,人人又都有事做。且在他们身上也看不到,在京城用尽全力生存的压力和痛苦。
    说富足吗,当然也谈不上,百姓们都忙忙碌碌的,穿着也很是俭朴。但安康和一种他形容不出来的精气神儿,却让刘大夏十分关注。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特意停下了脚步,问了一个正在推着小车的力巴,道:“小哥,你幸福吗?”
    小哥乐呵呵地擦了一把汗,实诚回道:“俺不姓福,俺姓张......”
    “呃......”刘大夏没想到西山的居民也如此有特色,就换了一种问法儿,道:“你在这里住着觉得可还好?”
    “挺好的。大哥进了新军营,每月都往家里寄钱。按照何大人的说法,我们这就是军属家庭,特意给安排到了这里,又给俺找了活计,每月也能挣半两银子。”
    “虽说挣得不算多,但矿上的福利挺好。而且等俺在矿上干满了三年,住的那套宽敞明亮的房子,就是俺们的了。”
    “如今爹娘还在房子外面摆了个早点铺,也能挣些银子。等个四五年后,俺们弟兄俩从别的村户,娶个漂亮婆娘不成问题。”
    “还有小妹平时也能帮衬着爹娘,闲时还能去学堂旁听。等再长个四五岁,就能去京城的大户人家里当丫鬟,学学体面和规矩。十六七岁的时候正好嫁人,肯定不愁好人家......”
    小哥一开口就说个不停,感恩之情不言而喻。尤其再痛诉对比以前的生活,更是将这里的日子形容到了天上。
    “哦......”刘大夏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路过那所学堂的时候,老头儿还忍不住偷听了一会儿。临到下课的时候,他又拉住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问道:“今日都学了什么?”
    “学了《三字经》,还学了写字。再过几天,我就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了!”小男孩儿也不怕生,尤其说到自己快能写出名字时,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那你父母肯定很高兴吧?”
    “娘肯定会高兴的,爹已打仗死了。不过我估计,爹在地下肯定也会高兴的。”小男孩儿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露出了笑意,又主动说道:“等我长大了,也要跟爹一样当一位为国效力的英雄!”
    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刘大夏的意料。
    掌管兵部的他可知,世人对军卒有着怎样的误解,不由追问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寒窗苦读搏个金榜题名,匡扶社稷难道不是更好?”
    小男孩儿这就眉头一皱,回道:“老爷子,你说的话俺听不懂。”
    “俺就知道何大人说过,爹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为了能让大明百姓过得安稳,就需要有热血男儿站出来守护!俺现在还不是男儿,可等俺长大了,就能去参军报名了......”
    这一下,刘大夏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是有些难看。可随后复杂地望向何瑾,又久久无话可说。
    最终,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小子,老夫明白你的用意了。西山这里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是切切实实将圣学的教化,播撒在了这西山。”
    何瑾便微微皱了皱眉,道:“这样说其实也行,毕竟儒家的愿景是好的。但提出的解决方案,非但没解决当时的问题,更没有与时俱进。”
    “此话怎讲?”
    “因为儒家治世的前提,就是人人都乃士大夫圣贤。可现实却是,不可能人人都是孔孟一样的圣人。”
    “忠义礼信要求士大夫的这些,百姓或许有一点点。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让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
    “这些战死的或活着的人,他们大多没读过书,并不懂得圣贤说的那些大义气节。在以前的村落中,那些男人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想着去军营碰一碰运气。”
    说着,何瑾的笑容就苦了一些,道:“也是他们这批运气好,投到了新军营,才渐渐有了生活的奔头儿。”
    “也只有衣食无忧了,才谈得上报效家国的志向。倘若这些都没解决,尚书大人却要求他们忧国忧民,要懂得军令如山,抛下妻儿老小跟从未见过的异族拼命,他们凭什么要做到?”
    听着这些质问,刘大夏也满脸愁苦,道:“老夫也知兵制改革,并非只是军营的问题。可你为了这些,便要与虎谋皮,如此所为岂非舍本逐末?”
    听到这里,何瑾也算明白了刘大夏这类人的问题根源。
    反正就是不管怎么说,发展商业和与异族沟通,就是有违孔孟经典,就是洪水猛兽。自己沾染一项也就算了,竟然还两项俱全——这在儒家的典籍当中,简直就是国之将亡的征兆。
    一趟闲逛,他都感觉白费了。
    “刘大人,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儒家学说在春秋时代就没解决社会问题,你们还奉为圭臬,拿着毫无证实的学论,来否认我活生生打造出来的现实,不觉得很荒谬讽刺吗?”
    被挑起了怒气,何瑾忍不住道出了心里话:“通商互市给大明带来了财富,为军人家属提供了就业和后顾无忧的保障,使得大明可以打造一支精锐专业的军队。”
    “这样自强御辱的道路摆在眼前,你们都执迷不悟。那请刘大人跟我说说,还要如何才能使大明不受塞外异族欺辱?”
    说完这句,他拂袖转身,就此准备离去。
    不过半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另外,你说的什么与虎谋皮,资敌助长,劳烦仔细看看大明跟异族贸易的清单。看看我是否给塞外异族,提供了让他们军事强盛的物资!”
    “身怀优势不加以利用,反而还要抱残守缺,一头埋在自己的世界里,期待着敌人先饿死。这不是什么儒家圣学,而是蠢笨懦夫才会做的事!”
    接着,何瑾就登上了马车,真将堂堂二品大员扔在了这里。
    刘祖修愣愣看着这一幕,然后捏出了一丸药,嗫嚅地问向刘大夏:“父亲,需要吃上一丸吗?”
    刘大夏脸色苍白,却深深垂下头,不发一语。
    良久,他仿佛虚脱般长叹,神情带着几分苦涩和释然:“药只能医身,却不能医心,更不能医世。为父一生笃信圣学典籍,奉为教条行事,难道真的错了吗?”
    此时微风袭来,风中已有丝丝的暖意——这表示着小王子报复蒙郭勒津部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而时间,留给何瑾的已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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