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心?我还真有。”众目睽睽之下,惹祸上身的策棱谈笑自若,问多罗特汗,“大汗可知我塞火铳给摔迷糊的公主时,在想什么?”
    未等到答案,他先话锋一转,沉声道,“大汗,你该还债了!”
    “荒谬!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来的怨恨至于如此坑害我儿!”多罗特汗愤怒咆哮,出其不意地拔出随从的弯刀,朝策棱砍去。
    策棱反应极快,侧身闪躲时顺便压制住多罗特汗的胳膊,却不夺兵刃。
    任由那柄寒光凛冽的弯刀架在两人中间。
    “不过十几年,大汗就尽忘了葬于波罗苏海至小孤山那片的万千亡魂了?不知大汗怜惜自己独子时,可曾想起过他们。”策棱清明的黑瞳注视着多罗特汗,缓慢把刀按至多罗特汗的下颚,锋利的刀锋挑起那张衰老松垮的面皮,浸出刺目的猩红液体,仿佛欲要将之一寸寸剥下。
    “他们也曾是被父兄亲人拼命护送出漠北的火种,别人的骨肉至亲。却被大汗你害得魂断铁蹄,有几个小部落甚至直接灭了种,不该忘吧。”
    多罗特汗面色骤变,额角爆出可怖青筋。
    因为架在脖子上的大刀,更因为策棱的话。
    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之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失态仅泄露三两瞬息,他很快收敛情绪,扬脖无视威胁,镇定冷笑。
    “早听闻你与皇室姐妹牵扯不清,今日一见传言非虚啊。为了维护六公主,你不惜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为给自己脱罪,你又故意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真真假假浑说一番,试图用什么‘旧仇讨债’混淆视听。我若顺着你的话去自证清白,岂非正好中了你的奸计。今日闲话莫说,私心休提,我来只为我儿讨个公道。策棱,你若想如愿捂住我的嘴,只能让把这刀砍下来。”
    话到最后,多罗特汗眼底积满挑衅,甚至收回与策棱角力相抗的胳膊,以目示意惊怒交加的随从不必上前救他。
    他自信策棱不敢当众杀他。
    帐内众人更是神色微妙。
    多罗特汗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策棱说出‘讨债’之言时,确实转移走了众人大半注意力。
    若继续翻捡旧怨,怕是再无人理会六公主废了巴依尔。
    皇帝抿了口手中热茶,借动作遮住若有所思的眼,然后放下茶盅冷淡唤了声‘策棱’。
    不高不低的腔调,引得众人纷纷偷眼轻瞥。
    却久久没有等到皇帝下一句。
    策棱洞察一切,手腕翻飞,弯刀掷回它主人身前,入地三分。
    他并不意外皇帝的暧昧态度,在他没打出一张绝对能扫平与多罗特汗冲突的底牌前,皇帝不会站他。
    更不意外多罗特汗不上套,此人若不狡猾,岂能在虎狼环视之下,看准时机强行恢复兄终弟及的旧制,硬生生从有强大势力依靠的侄子布和手中夺走尊位。
    他迎着众人微妙的注视与多罗特汗得意轻蔑的脸,从容道,“当年小孤山之战,留有遗孤。大汗,矫言伪行逃不过真章。”
    说罢,他请示皇帝,要带一人上来当庭对峙。
    策棱并不藏着掖着,盯着多罗特汗无意识瞪大的瞳孔,直言道,“他叫牧仁,是十五年前不堪忍受噶尔丹作乱,阖族南逃的漠北闼乞部遗孤。”
    牧仁三十来岁左右,面庞黑红,胡须茂密,从形容穿戴看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蒙古男子,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可此刻他站在满帐养尊处优的贵胄之间,却硬生生成了最惹人瞩目那个。
    打从他进帐看见多罗特汗那一刻起,他仇恨的眼神如凶狼,面孔狰狞扭曲,二话不说便要冲上去,若非侍卫眼疾手快按住了他,他可能已经在撕咬多罗特汗的脖子了。
    “放开我!放开!我要弄死他!”牧仁咒骂吼叫,尤登帽早在挣扎中掉落,炸毛的弯曲长发下是一双猩红恨眼。
    “岱钦,当年你怯战漠西准噶尔,故意以土葬的母骆驼群引诱我们出逃的万余漠北人去替你消耗噶尔丹,让他们无辜枉死小孤山。十五年了,十五年了,他们骨头架子都散了,你这个缩头废物凭什么还活着!放开我,今日若不杀他,我枉为人……”
    从牧仁恶毒的咒骂声中,众人理清了当年旧事的来龙去脉。
    当年漠西噶尔丹之所以能顺利跨过杭爱山,挞伐漠北,漠北人尽皆知乃扎萨克图部老可汗引狼入室之故。
    从前那些依附漠北三大部落求生的小部落再不敢轻易托付性命,乱如散沙。
    赶在噶尔丹铁蹄踏遍漠北前,各惊惶失措的小部落决定结盟相抗,求人不如求己。
    他们留下青壮迎战噶尔丹已经逼杀至眼前的左路军,让妇孺孩童等带上财货,驱赶牛羊和骆驼趁机往南奔逃。
    青壮们说,他们战后会尽快追上去。
    万余人的妇孺队伍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不断减员,终于抵达波罗苏海,眼看将逃出漠北,抵达察哈尔。多罗特部是察哈尔最强盛的部落,素以悍强出名。
    青壮们却迟迟没追上来。
    众人很清楚,没人护着,他们这一群携带财货牛羊的老弱一旦出了漠北,进入察哈尔,便成了别人眼中的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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