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他在御前展开部分书卷:“陛下请看,边角处还有雨水浸泡的痕迹。”
    官家思索着:“也就是只有物证,并无人证的意思?”
    听出官家言语里的偏袒之意,郑轶反倒不再多说了。
    他凄切地大礼拜下:“老臣愿罢官入狱待审。天理昭昭,总会还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读?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读。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下一张兵部匠工手绘的武器图纸原本,一两件兵部打造的精锐武器在你身边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仓武器库中了?
    郑轶在御前的姿态更加恭谨:“陛下,盛富贵昨日刚刚伏法,今日便有余党将书卷投掷于衙门外。诬告老臣通敌。老臣百口莫辩。御前泣血自辩:
    其一,盛富贵其人,北国奸细也。奸细告朝臣,其言语可信否?”
    “其二:盛富贵抄录的物证,看似年代久远,笔笔如实记录,却又似是而非,并无实据。老臣敢问,抄录武器图纸在案,可有兵部出产的武器图纸原本?如何证明,抄录在案的武器图纸,乃是老臣提供?所谓贿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处?”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祸乱朝廷之心。如此抄录的所谓‘物证’,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诬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韩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恳请彻查此诬告大案。”
    官家听得连连点头嗟叹: “说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时的视线定在郑轶身上片刻。
    转向御前,行礼道:“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
    官家惊问:“为何?郑相说得在理。盛富贵奸细之言,极大可能诬告,不能作数。”
    “郑相说得句句在理,盛富贵确实是潜藏京城多年的奸细。”晏容时话锋一转:“但臣刚才并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晏容时把旧卷宗摊开在御案前:“卷宗当中,记录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称,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郑相为何开口便提起盛富贵。敢问郑相,暗中和盛富贵有何等关联?为何看到半夜投掷于大理寺外的两卷旧卷宗,郑相便开口笃定认作盛富贵手书?”
    官家瞠目看向郑相。
    郑轶:“……”
    这世上哪有人记录了满满两卷文书,头尾连名字都不写?哪有这种混账事?!
    中原读过两年书的秀才都不会忘记文书署名,只有北国来的不读书的混账会做这等混账事!
    下一刻,郑轶骤然反应过来。
    正因为盛富贵记录时的大疏漏,文书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晏容时才寻个“字迹模糊”的借口不让他细查,故意只让他翻阅片刻。
    而他对着满纸确凿记录,绞尽脑汁构思自辩,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头,怨恨地望向晏容时。
    晏容时淡定地把淋雨潮湿的旧卷宗合拢:“郑相和盛富贵有何关联?若郑相不能答,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深吸口气。
    蚌壳般紧闭上嘴。
    之后,无论官家如何惊疑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京郊邸店。
    应小满在邸店外寻了个背风处,和义母一起烧纸钱。
    她亲生父母的最终归宿,由七郎单独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还是告诉了义母。
    义母寻来一沓纸钱,烧给应小满苦命的亲生爹娘。
    “荆州,不就是咱们那儿?”
    对着明亮的火光,义母叹着气说:“你亲生爹娘住的地方,离咱们家肯定不远。”
    应小满没说话。把手里的小沓纸钱扔进火里,树枝拨了拨,眼看着银箔纸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娘。外头冷,回店里歇着。”
    义母心事重重,又拿过一摞纸钱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来的三具尸体,也不知里头有没有盛老。也给他烧点罢。”
    “不会。”应小满很笃定:“我问过七郎了。他说盛老是重要人证,活得好好的。”
    “那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是哪三个倒霉鬼?”义母嘀咕着:“停在店里,跟咱们住同一层,瘆得慌。”
    应小满也不知道邸店停着的是哪三个倒霉逃犯。
    昨晚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把三个停尸担架捆扎成一摞,马车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车又拉回来了。
    据说——官道又倒了棵树。进不得京。
    她眼瞧着白布蒙住的三具担架抬进邸店,抬上二楼。
    停在东边最大的甲二号房里。
    就搁在负责值守邸店的禁军指挥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亲自看那仨尸体。
    “盛老爹人还活着就好。”应小满嘀咕着,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去火里。
    义母凑近瞧她的脸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没事。”应小满拉着义母进门里,“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认应家爹娘。”
    义母上楼时还惦记着:“你亲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认亲……”
    应小满:“不去。”
    话虽如此说,但半个多时辰后,当晏容时踩着京城的浓重暮色赶来城郊邸店时,应小满依旧抱着膝盖蹲在邸店的背风处。面前一堆灰烬。
    直到修长身影挡在面前,她才惊醒般猛地抬头。
    “七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入京拘捕一个重要人犯?”
    “已经拘捕了。”晏容时摸了下应小满的手,冻得冰凉的,人不知在风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灰烬,没说什么,把依旧蹲着的应小满拉起身,拉开身上挡风氅衣,把她裹进大氅里。
    “下午得空,过来看看你。你亲生父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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