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应小满并不听他说话,他还没来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图和盘托出。
    应小满牵扯进余庆楼案子,她爹应大硕和庄九“疑似无证”,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为“郑相麾下幕僚”,听到些余庆楼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寻当事的小娘子问话。
    再咬死“全是你们误会”,“无故抓人”,郑相自然会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笃定下来,闭目假寐。
    秋雨击打长檐的连绵声响中,时不时响起屋外几名看守的脚步声和简短对话。屋里墙角处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文士起先以为是爬虫硕鼠,并未理会。
    但屋里的细微声响突然大了起来。嗒地一声。
    文士一怔睁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贴墙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开了。
    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打开的木柜门里缓缓显出身形。
    “呜呜呜——”文士惊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传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脚步落地极轻,无声无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弯下身来,露出一双浑浊带白翳的老眼。
    盯着地上惊恐万状的文士,仿佛在看墙角倒毙的死鼠。
    伸出粗粝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颈间,用劲一拧。
    秋雨从长檐溅落地面。
    连绵不断的雨声里,应小满把困倦的阿织抱去屋里给义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准备着明早出摊的鲜肉。
    隔壁小院里,几名晏家人捧着文士画押招认的供状,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望一眼门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厢房安静无声。
    第65章
    秋雨淅淅沥沥。
    晏容时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墨迹尚新的供状。末尾签字画押, 写明供状之人的姓名:“朱臣年。”
    供状篇幅不长,里头只两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称是郑相麾下幕僚。
    其二:坚称被绑是一场误会。他在街上偶遇应小娘子,想起近期听闻的余庆楼案,起了好奇之心, 闲聊几句而已。
    当然, 第二条证实是谎言。
    应小满回家半途中遇到个不怀好意的中年文士, 把坏人对她说的原话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
    所以, 朱臣年清楚地知道应小满的身份,并且知道应小满的义父和余庆楼方掌柜相识的往事。特意来寻她。
    至于他半路拦住应小满想说什么,话未说完, 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时思忖着,指节在供状上敲了几下。
    人是郑相幕僚。朱臣年这回来寻应小满,是他主家郑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严密看守下,被人无声无息潜入房中, 扭断颈骨而死。
    线索又断了。
    细烟雨笼罩的京城, 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无形之手, 于某处严密操控着局面。一旦案件有所进展,即将突破的前夕, 即刻掐断线索。
    但反过来想……被刻意掐断的线索, 正是有用的线索。
    长檐雨声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仵作验尸完毕, 把尸首交还大理寺看管。此刻裹着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时的案牍前, 依次摆放着几份供证。
    刑部主簿周显光供证:
    大理寺移交刑部过程中动了手脚, 被两边文书一笔勾销、凭空消失的众多收缴赃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评事处置。
    大理寺评事卞知书供证:
    大理寺收缴的赃物,按照不同功用, 有许多的销赃渠道。铁器高价卖给城东余庆楼。无论私铸还是官造铁器,无论犁田的铁耙, 翻墙的飞爪,飞贼偷来的铁蒺藜、小铜炮,余庆楼都要,稳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销赃渠道。
    至于余庆楼要这些铁器作什么?卞评事一问三不知。他只记得被大理寺收缴入库的一门报废的虎头小铜炮,叫他赚了一大笔。
    余庆楼掌柜方响供证:
    北国土地贫瘠,急缺精铁。两国长期交战,边境查禁铜铁交易。余庆楼作为在京城的长期据点,重要任务之一,便是购买精铁武器。
    但武器管控严厉,再如何热络交结,京城这些六七品的主簿、员外郎们不敢牵扯进武器库买卖。余庆楼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间私自买卖、官府查缴的精铁器尽数买下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传遍京城的精铁武器倒卖大案?和余庆楼无关。”方响扛了几轮严刑拷打,依旧死活不松口。
    晏容时提审过他一次。方响当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结贵人,悄无声息弄走满库仓精铁火器的本事,余庆楼又何必连民用的铁耙、盗匪用的飞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庆楼里一待二十年?归国领功荣养不好么。”
    说得虽然不好听,确实像大实话。
    绵长不绝的细雨里,晏容时取过另一摞供状。
    这摞供状是十一郎近日坐镇兵部,跳过上头的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从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务郎的几百号官员挨个排查提审,录来的口供。
    边境长期有战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拨下大笔开支。
    兵部养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这些每日过手六部来往庶务的低品阶官员,一个个提起库仓里消失的大批精铁武器便哭诉叫屈:
    “兵部记录在册的武器数目,和京畿三处库仓里的实际数目,从来就没有对上过。”
    “几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这就是一笔陈年烂账。”
    “不止库仓里的武器数目和在册数目对不上,各处禁军、厢军的实际人数,边境配发马匹数目,从来都对不上。下头报上来的数目原本就不实,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实?”
    “兵部惯例,每逢大战前夕,只需调拨去边境的武器数目符合调令即可。若清点数目不够便紧急赶工赶制。至于库仓里到底囤积了多少武器,册子上的数目多少,没人当真。”
    人人过手都拿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责怪海边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状最上头三份,是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的录状。
    去年新调来兵部的右侍郎年轻气盛,就是他察觉京畿三大仓囤积的精铁武器亏空了一整仓,把事情捅了出来。
    兵部左侍郎已经在兵部坐镇十年。
    当着紧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说了句:“武器库仓亏空之事,其实,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就已如此了……”
    坐镇兵部二十年的兵部尚书沉默了更久,最后说:“水至清而无鱼……”
    十一郎早晨亲自来大理寺移送供状时,人就坐在对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狭长眼里泛起阴沉幽光。
    “听听看,七郎。这帮老油子推来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头上去了。”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连连。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突发’的‘精铁火器倒卖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盖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亏空。官场自成规矩,人人习以为常,库仓武器不够,紧急赶制就是。钱不够,伸手跟国库讨要就是。消失的整仓库精铁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样一点点地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如何在众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运转,谁在乎。”
    十一郎越说越气,愤然抬手砸了茶盏。茶水流淌满地。
    “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老匹夫在隐晦告诫我无需多管闲事!四月里我曾单独提审一位掌管武器库仓的前兵部员外郎,许以重诺,他才松口说考虑考虑,当夜就暴死狱中,难说其中没有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牵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如何追查?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时的长案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供状。
    修长指节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个翻找着,从纸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状。”他不紧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状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来。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谋害你这兄长的案子往后推一推……”
    “推不得。八月天气不算冷,再推几日,尸身要放坏了。”
    晏容时几句对话间已经找到了想要寻的关键字眼,指节在纸面上轻轻地叩了叩。
    “去岁冬夜晚,当街拦住八郎,巧舌如簧说动他往外递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来岁年纪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体态瘦削,山羊胡,言谈颇为文雅。——相貌对上了。”
    他当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处?传来上堂。”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处审讯室里,昏天黑日地审人犯,录口供。除了一天三顿堂食机会能出审讯室放放风,几乎不见天日。
    被自家兄长相召,晏八郎像个幽魂般飘过来。
    眼下青黑,比起关在待审小院整天伤春悲秋那阵,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时满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确实能干。有他顶着,自己最近清闲了不少。
    晏容时开始每日例行的温言勉励。
    “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罢官待审。但你的运气实在好,最近大理寺接连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见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放在你面前。八郎,你还能顶得住否?”
    晏八郎强打精神,咬牙说:“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做更多!”
    “很好。过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着的尸体。”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转了几日,脑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飘过去,果然掀开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脸色大变。
    连着倒退两步,扶住墙柱,闭了闭眼。
    晏容时露出满意的神色:“所以你们认识。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如实说。”
    “有劳。”他把晏八郎的供状放去十一郎面前。“亲友涉案,审断回避。”
    十一郎:“……”谁让他不长记性,一次两次往七郎面前凑,活该他被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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