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大惊。这可是在宫里!谁敢在宫里对赴宴的勋贵儿郎下药!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雁二郎捂着小腹蹲在路边,咬牙切齿说:“一个都不许走!都给老子原地站着!你们……你们都是人证!老子在宫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做!”
    校尉不敢违令。七八人果然原地站着,大眼瞪小眼。
    但雁二郎紧急中出了岔子,只严令他们不许走,忘了严令他们不许喊。
    禁军面面相觑一阵,彼此从眼神里读出用意。
    一、二、三。
    几名禁军忽地同时转过方向,往百来步外、离他们最近的一位朝廷大员方向,扯开嗓门齐声高喊:
    “——晏少卿!晏少卿速来!”
    第63章
    哗啦——一桶冷水浇下。
    从井里打出的冰凉凉的井水, 怕不够冷,还额外放进许多碎冰渣子,一桶当头浇下去,雁二郎当场蹦得三尺高。
    “你娘的……” 雁二郎上前一步就要揪衣襟动手:“晏七, 故意整老子是不是。”
    周围几个禁军赶紧把人架开。
    “二郎这不是能起身了?可见药效被压制, 冰水功不可没。”晏容时不咸不淡地道一句, 叫来禁军校尉吩咐下去。
    “其他人原地守着二郎。你去寻你的顶头上司吴都虞候, 把这里的情况急报给他。叫他即刻领人赶来,把今日宫宴伺候二郎饮食的相关宫人全部拘下待查。”
    雁二郎冷笑:“宫宴还未结束。你这是要闹得众人皆知,叫我丢个大脸了?”
    “赶在入宫赴宴的时机下药, 背后谋划之人已存了害你之心。把事情压下,强做无事,对你自己有何好处?今日你运气好,周围许多人证。下回你的运气还能如此好?”
    不管两人关系如何, 晏容时这番话说得有道理, 雁二郎闭嘴不言, 额头隐隐青筋露出。
    晏容时走近两步,循循善诱:“今日时机正好。天时地利人和。不想顺藤摸瓜, 把背后害你之人当场揪出, 来个一劳永逸?——相比于长久的好处来说, 一时的颜面又算什么。”
    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雁二郎神色微微动容。他被说动了。
    当即冲禁军校尉摆摆手:“快去。”
    校尉立刻小跑着去找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一阵秋风吹过廊子, 雁二郎头重脚轻, 被冷水强压下的药性又往上涌,附近路过的宫娥落在眼里,各个眉清目秀。
    “他娘的……”
    晏容时往他身上瞥一眼:“附近有没有空置的偏殿?赶紧给二郎寻个无人的僻静地。你们把门窗都守好了。”
    ——
    宫里的宴席当然少不了酒。
    宫宴三十道正菜。一轮上两道正菜, 搭一种美酒。[1]
    其中许多都是京城人熟知的宫廷名酒。“羊羔酒”,“黄柑酒”, “荔枝酒”……
    应小满偶尔听七举人巷的邻居们议论几句,语气饱含艳羡,都是“某某家官人入宫赴宴,赐下一壶羊羔酒。滋味绝顶!”诸如此类的形容。
    今天这场宫宴她把名酒彻底尝了个遍。
    以上好羊羔肉发酵制成的羊羔酒。
    以上好黄柑橘,酸酸甜甜滋味余长的黄柑酒。
    听名字便觉得满口清香的荔枝酒。
    前几道正菜搭配美酒,应小满吃喝得有滋有味。
    五轮十道正菜过去,上头的老娘娘已停下不再喝酒,新上的酒只摆在食案上好看。
    应小满还在倒酒。
    但喝着喝着,不同美酒渐渐地在舌尖辨不出滋味。旁边伺候的宫人还在殷勤倒酒,她晕晕乎乎地握着酒杯,盯着前方虚空出神。
    满殿明亮的火烛,在她眼前,都化作五光十色的光晕,过年时京城夜空升腾的烟火。
    殿内回荡的说笑言语,化作乡下过年吃席时嘈杂热闹的人声。
    老娘娘停下说笑,留意到她这处,指着笑说:“小丫头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的目光盯着殿里一处明亮的仙鹤龟寿落地铜灯台,正在迷迷瞪瞪地微笑。
    “真好。”她喃喃地说:“娘,来看呀。好漂亮。”
    周围女官们捂着嘴低笑起来。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官目光里带出怜爱。
    “应小娘子喝醉了。”登门教导了她十来日的黄姑姑带着些感慨说:“是个心眼实诚的,醉了还喊娘。”
    老娘娘笑着摇摇头:“真把人留在宫里三五日,夜里只怕睡不着要哭的。哎,难怪二郎喜欢她,看这小丫头在面前笑一笑,老婆子心都要化了……”
    明亮烛火下,老娘娘微笑着又打量几眼,和身侧同样头发花白的一位老嬷嬷低声念叨起来。
    “刚才就觉得有点像。应家小丫头一笑起来,感觉更像了。你仔细看看,小丫头的脸庞模样,是不是有点像小妱儿当年?”
    白发嬷嬷是太后娘娘当年入宫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知根知底。
    老娘娘提起“小妱儿”三个字,白发嬷嬷当时微微一惊,凝神细看。
    看完叹口气说:“老奴眼睛昏花,看不清啦。但应家小娘子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圆眼,俏生生瓜子脸,确实有三分像妱娘子当年。话说回来,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原本生得都有几分相似。”
    老娘娘的微笑里带几分怀念:“确实有几分像。这么多年了,小妱儿那么娇气个人,年纪轻轻离了家,哪能吃得了外头万般辛苦,早不在人世了罢。老身都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家丑不外扬。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想起当年的小丫头,多嘴说几句罢了。”
    白发嬷嬷低声道是。
    老娘娘感慨发话时,周围自然无人敢发出响动。骤然安静下来的殿室里,只有应小满还在说话。
    喝得半醉的小娘子视线迷蒙,直勾勾盯着大殿里的落地铜灯台,小声喊:“七郎,七郎。你也来看呀。好漂亮的烟火。”
    老娘娘带笑听着。
    言语间带遗憾,对周围几个女官说道:“二郎说好了宴席中间过来,怎么人还没来。等他来了,老身当面劝劝他。再漂亮的花儿,种在人家花园子里头,怎么好采呢……”
    殿外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位掌事宦官快步走近老娘娘身侧,低声耳语几句。老娘娘微微一怔,转过头去。“怎么会有这种事。人呢?”
    掌事宦官:“被禁军团团守卫着,寻了处四面不靠的空水榭歇下。”
    “把人守好了。”
    老娘娘露出几分意兴阑珊的神色:“二郎今天不能过来看老婆子了。”
    ——
    应小满喝得醉醺醺,被宫人搀扶着,去永宁宫后头的偏殿里睡了一觉。
    几种酒混在一处喝确实痛快,但酒劲发作起来,她这次比上回在小院里醉得沉多了。
    等人悠悠醒转时,日头已经偏了西,斜阳穿过窗纱,映照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砖石地上。
    相熟的黄姑姑和纪姑姑两人在殿里守着她。
    等她醒转,两名姑姑送来醒酒汤,应小满盘膝坐在床上,醒酒汤似乎用处不大,人看起来依旧晕晕乎乎的。好在人醉后乖巧,说什么便做什么,叫抬手就抬手,叫抬头就抬头。只一点不行,死活不肯换衣裳。
    沾染着酒渍的粉色窄袖上襦,海棠色百褶长裙,两位姑姑手还没碰上,应小满自己捂得牢牢的。
    “我娘一针一线缝的衣裳。”她语气含糊地咕哝:“怎么穿进来,怎么穿出去。”
    两名姑姑没奈何,凑合着把人洗漱干净。眼看天色擦黑,宫门不久就要下钥,急忙点起四五名宫人,众人前后簇拥着,把应小满送出永宁宫门。
    “人多点不容易出事。”纪姑姑透露了一句。“雁二郎今天入宫赴宴似乎被人暗算了。晏少卿托人传话过来,后宫这处看紧些。”
    应小满:?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往前走,耳边穿来的话仿佛一阵阵的拂面轻风,从耳边朦胧吹了过去。她只问了句:“雁二郎受伤了?”
    两名姑姑互看一眼,含糊地说:“这个倒没有……”
    “哦。”没事就好。
    她便把这桩小事抛去脑后,又问:“七郎得空接我了么?我们一起入宫的,他说会接我一起出去。”
    两位女官也说不准。
    “晏少卿和吴都虞候两人下午在外殿排查宫人,追究谋害二郎的背后主使。不知道现在得不得空……”
    这番话语又轻飘飘地从耳边滑了过去。正值宫里掌灯时分,当值宫人点亮各处灯火,应小满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在她的眼里,周围五光十色,光影旋转,天边绽放七彩光华。
    “呀~”她指着天边惊叹:“快看,好美的彩虹!”
    在她手指的方向,前方不远的一道宫门处,正好走进来两列提灯宫人。被她远远地拿手一指,宫人簇拥当中的两人便停下了。
    两名女官脸上顿时变色,小声催促:“应小娘子快把手放下,以手指人无礼!前头来的是十一殿下。退去路边万福行礼。”
    连说了两遍无用,前方宫门下的十一郎脚步停顿片刻,又抬脚过来。越走越近的当儿,纪姑姑急忙挽住应小满抬起的手臂,好歹把往前指人的手放下了。
    十一郎已经走到近前,应小满仰着头,目光里带震撼,还在小声惊叹着:
    “哇,好美。七郎,七郎,快来看彩虹呀!”
    十一郎回身看她指的那处。
    五彩丝帛系在树上,一排十来棵花树。周围灯笼和石座灯台全部点亮,光影交织,映亮了五彩丝绢。
    “把人扶好了。就在这处左长庆门下等晏少卿来接人。”十一郎面无表情说:“前头已经出事了,后宫这个万不能再出事。”
    两名女官敛衽肃然行礼:“是。”
    和十一郎并行同来的,是令一名紫袍文臣,精神矍铄,五十出头年纪,留一把乌亮美髯。
    十一郎对来人极敬重,以商量语气说:“此处有些小事需处置,郑相若身有急务,无需耽搁,郑相自去官署。”
    原来紫袍文臣,便是当今朝臣之首,极受官家器重的郑相。
    郑相摆摆手:“难得闲暇,趁今日宫宴,老夫也歇一歇。”
    前方树下醉得迷糊的应小满还在连声地惊叹着“彩虹”。
    “树下的小娘子,可是这次余庆楼北国奸细案相关的那位应小娘子?”
    郑相捻须微笑:“我听了些坊间风闻。听说她父亲当年和方掌柜相熟,拿着银锭上门归还,不知怎么争执起来,才有了后面的意外破案。如此说来,这位小娘子其实该居首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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