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母过去打招呼:“老人家, 我们是新来的赁户……”
    “谁啊?”
    应小满大声喊:“赁户!只短住一两个月的赁户!”
    “谁啊?!”
    “……”
    很好,现在聋了。
    大晚上的, 应小满提着灯笼照亮,义母隔道窄门鸡同鸭讲了一番,也不知道隔壁老仆听懂了多少,总之,老仆抹了把眼角老泪,自顾自回屋休息。
    隋淼眼瞧着不对,低声问应小满:“怎么赁屋隔壁还搭个老仆?不知生出多少麻烦事来。要不要小的和郎君回禀过,把人驱赶了?”
    应小满赶紧叫他别提。
    她们统共只住一两个月,何必连累得看守旧宅多年的老仆失去居所?造孽事。
    但毕竟横生意外,这夜时不时从西北方向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就连阿织也没睡好。
    隔天应小满脚步飘忽地起身,跟同样困倦得眼泪汪汪的阿织说:“咱们很快就回老家了。忍一忍。”
    “嗯……”
    冷水洗了把脸,应小满心疼脚步同样飘忽的老娘,跟她商量说:“要不然,咱们跟沈家商量商量,调换个院子住?咱家替沈家出赁钱也行。”
    义母连连摆手:“时间不长,不要麻烦人家。沈娘子的身子还不如我,当心她睡不好人又病了。不用换,不用换。”
    非但不用换,早晨起来熬药的时候,顺带送一碗给西北小院去。
    “咳嗽地太猛了!”对个半聋半瞎的老人,义母指手画脚地打交道。
    指着手里药碗,扯着嗓子比划:“治咳嗽的,我自己也在喝。喝药,对,喝药!”
    ——
    宫里派来两位教规矩的女官是隔天早晨来的。
    起先听说应家借住大理寺官衙,两位女官坐着马车直奔大理寺,扑了个空。
    几位主官都在审讯中途,隋淼把人直接带来应家位于“河童巷”的新住处。
    马车缓缓停在应家门口时,两名女官捧出宫里教导礼仪用途的器具包袱,脊背挺直,肃然站在门边,眼神里带打量。
    “这处便是应小娘子住处?听说家中立的女户,家里一位母亲,一位幼妹?”
    “正是。”隋淼上前敲门。
    另一名女官打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门庭,满意点头:“看着像规矩人家……”
    扣响门环的同时,隔门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响,完全盖住了叩门声。
    义母的嗓音随即隔墙响起,扯着嗓子高喊:“早晨端给你的咳嗽药你咋不喝啊老人家!好郎中配的上好药方,不会坑害了你!”
    另一个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你说啥?”
    “喝药!”
    “你说啥?”
    另一个清脆的嗓音加入进来。应小满帮老娘喊话,母女俩扯着嗓子在院子里一起高喊:“喝药啊!”
    “……”
    门外的两名女官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个倒退半步,险些崴着脚;另一个差点失手掉了宫里带来的包袱。
    “应家平时……都这么说话?”
    女官们大为震惊,彼此互看的眼神都不对了:“这可如何领进宫去?”
    隋淼大急,赶紧解释:“平时都是好声好气的。只隔壁老仆耳聋,声音小了听不见,无奈喊话而已。两位姑姑见面便知。”趁着短暂安静的片刻,急忙上去敲门。
    紧闭的木门拉开一条细缝,门里探出个扎丫髻的小脑袋,阿织看到隋淼便甜甜地笑了,回身喊:
    “婶娘,阿姐,隋哥哥领着两位好看的大姐姐来咱家啦~!”
    两位女官面色稍霁,各自捧着器具包袱,肃然跨进门槛。
    吱呀一声,西北角的窄门关闭。老仆捧着义母重新热过的药碗回自己小院。
    应小满和义母吃惊地上来迎接。
    虽说被阿织喊为“好看的大姐姐”,两名女官其实都已三十出头年纪,在宫里做事多年,平时宫人见面称呼为“姑姑”。
    左边个头稍高、容长脸的,称为“黄姑姑”;右边个头稍矮,鹅蛋脸的,称为“纪姑姑。”
    两人俱出自太后娘娘的永宁宫。不苟言笑,三言两语寒暄完毕,便开始教谕起入宫仪态。
    宫里来人了不得,义母赶紧抱着阿织躲去屋里,生怕打扰了正事。
    接下去的整个早晨,应小满便在树叶繁茂的梧桐树荫下,反反复复地万福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
    脊背挺直,目视前方,直行,转弯,走路不能摇晃裙摆……
    纪姑姑将带来的一支珍珠步摇插入应小满的浓黑发鬓,又在她腰带上系两块玉佩。
    “刚才教谕应小娘子的行路姿态务必牢记。好了,往前行一段路罢。步摇若微微摇晃,裙摆不动,玉佩无声,便算通过;若有大幅摇晃,玉佩叮当作响,就得反反复复地走。”
    应小满走了一上午。
    玉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无论俩女官怎么教,怎么喊“错了”,她自走她的。
    晌午时分,同来的宫人递上食盒和冰饮子。两位女官眼神发直地瘫坐在木椅上。应小满摘下珍珠步摇和玉佩,小心检查一番,几样都没坏。
    她欢喜地捧在手掌心递回去:“好漂亮的步摇,我差点以为晃散了。玉佩也没撞坏。两位姑姑先收着?你们歇息好了,我们下午继续练。”
    纪姑姑猛喝冰饮子,润了润差点喊破的喉咙,沙哑地和黄姑姑商量:“我看不用练了。再练也无用……”
    黄姑姑瘫在木椅上,同样沙哑地说:“兴许我们想岔了。太后娘娘都赞许说,‘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我们为何要苦苦雕琢璞玉呢。按着模子雕琢出来,岂不是失了‘纯朴自然质’?”
    两人商议好如何在太后娘娘面前回话,如释重负,垮掉的肩膀脊背勉强又重新挺直。
    “不必再练了。应小娘子平日如何走路,入宫还是照常行走便是。”
    “下午我们改练言辞应对。贵人当面问话,再如何‘纯朴自然质’,总不能对答失礼。”
    午后的日头逐渐斜往西边,落下院墙。
    应小满练了整下午的言辞对答,学会了几句“民女在”,“民女不知”,“谢太后娘娘隆恩”,“民女告退”。
    “即便不知道如何应答,也千万不要沉默不答,极为失礼。”
    黄姑姑格外叮嘱说:“当真不知道如何回话,就笑一笑,说‘民女不知如何答’。”
    “对。”纪姑姑也赞同:“应小娘子生得极好模样,看到你笑脸对人,太后娘娘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必然心生欢喜。哪怕周围有其他人在,轻易也不会刁难于你。你不知如何应答,笑一笑就好。”
    应小满:“哦。”
    黄姑姑陡然警惕三分,板起脸提醒:“贵人面前不要说‘哦’,要答‘是’。”
    “哦……是。”
    暮色渐起,巨大的梧桐树影笼罩小院。两名姑姑告辞。
    “我们明早再来。”黄姑姑捧着包袱站在门边,肃然道,“应小娘子有很多要学。还好时日尚早,我们还可以慢慢地教。”
    明天还来啊?应小满有点犯愁,那肉铺子岂不是没法开张了。
    她不大乐意地说:“好吧。”
    两位姑姑同时停步回头,四只眼睛沉默控诉,应小满赶紧改口:“……是。”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阿织蹦蹦跳跳地跟在车后头,应小满追出去把小丫头抱回来。
    狭窄的巷口正好拐进来几匹马,马匹和宫里车驾擦身而过时,两边齐齐停住,两位女官下车万福行礼,马上之人停步寒暄几句。
    马车前方挂的灯笼映亮了巷口周围,阿织惊喜地指向前方:“阿姐,七郎来了!”
    骑马拐入巷口的正是晏容时。
    前后几人护卫,后头还跟着一辆小车。
    窄巷不能并行两辆马车,等宫里车驾出去了,后头那辆车才拐进巷子。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站在门边,耳边传来哒哒哒的轻快马蹄声,马蹄声逐渐靠近家门,她目不转睛瞧着马上的身影,眼睛不知不觉已经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今天好早。”她抬头打量尚未完全黑下去的天色。“案子审完了吗?”
    “案子还在审。但听隋淼报来你家的新住处在河童巷,必须过来看看。”
    晏容时轻描淡写说完,踩蹬下马,顺手捞起门边伸手要抱抱的阿织,摸了摸小脑袋。
    “听说你这处住了个老仆?”跨进门里的同时,他的视线往周围扫过一圈。
    “是住了位半聋半瞎的老人家。”应小满说起来也觉得纳闷:“下午还时不时地咳嗽,怎么这会儿没动静了……”
    话音未落,西北边角又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这就对了。”应小满高兴地说: “老人家身子硬朗,咳嗽声响也大。我仔细听过了,咳嗽声里无痰音,老人家肺里没毛病。”
    晏容时的目光定在西北角处关闭的窄门。
    片刻后转开,嘴里依旧轻描淡写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会有各种病症,无需太在意。”
    晏家亲随在庭院里点亮灯笼,义母出来招呼,见到七郎人也高兴,当即铺开桌布,把家里今天新做的荷叶鸡整只端上桌。
    外加今晚上门带来的几样时令鲜果子,食物芳香扑鼻,应家三口和晏容时分坐木桌四边,边吃喝边闲谈。
    “今天来的两位女官凶得很。”义母心有余悸:“上来废话不说,直接上手教规矩。教走路教了一早晨,教说话又教整个下午。宫里怎么有这许多规矩?”
    应小满边剥橘子边说:“刚见面瞧着凶。但两位姑姑人其实都不错,反反复复地教,耐心得很。而且教来教去,宫里的规矩也不很多。两位姑姑最后说,叫我寻常般走路就可以。不知道如何说话,就说‘民女不知道’。”
    晏容时听出了七分大概。
    回想起巷口见面寒暄时,两位女官筋疲力尽的神色,沙哑的嗓音……
    他带几分欣慰,打开桌上蒸熟的荷叶。在满院清香里,切一只鸡腿给义母,另一只鸡腿给应小满,两只鸡翅膀留给阿织:
    “两位女官说得很对。遇到寻常的询问,寻常般应答就很好。不过宫里人事复杂,万一遇到关键问题,只答‘不知道’不足以应对。我今晚过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和你演练几句不寻常的对答。”
    义母听着听着,不由地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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