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把沈阿奴打出去时,你们看见了。今天你们想试试?”
    “……”
    赶走七郎派来的两个护卫,应小满把门关上,门栓闩好。
    凌晨时分,天还漆黑着,阿织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小院,迷迷瞪瞪说,“阿姐,好吵。”
    应小满回身抱起阿织,慎重叮嘱,“西屋七郎以后不是你七哥了。”
    阿织露出茫然的神色:“他又变成七叔了吗?”
    “不是,别叫他七叔……”应小满头疼地想了一会儿,放重语气说:
    “跟咱们家没关系了。他以后再来,无论拿什么好吃的果子哄你,亦或带了风筝,说教你写字……都是骗你的。你一个字都别听他的,再也别给他开门。”
    阿织震惊地张着嘴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眼泪啪嗒掉在地上。
    “我喜欢七哥呜呜呜~”
    应小满的眼眶忍不住又发红了。
    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强忍着不落下。
    她也很想哭。
    “他是个骗子。”她忍着哽咽和阿织解释,“我们家不给骗子开门。”
    “呜呜呜……”应家一大一小两个伤心地抱在一处,在门边哭成一团。
    门外被驱赶的两名守卫其实并未走远。
    侧耳细听门里的动静,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彼此递过无奈眼神。
    “怎么办。”
    “先回去,如实回禀阿郎。”
    *
    朦胧晨光照进大理寺官衙西侧的僻静窄巷。
    护卫汉子们得了主上吩咐,静悄悄收拾窄巷里一片混乱的局面。
    十一郎黑夜里落马,又在地上翻滚几圈,手脚擦伤了好几处,此刻正盘坐在墙边,护卫跪倒在面前上药。
    晏七郎靠在墙壁,若有所思盯着面前好友。
    “小满在长乐巷口撞到的所谓仇家,假货晏容时,莫非是你? ”
    十一郎忍着疼说, “胡扯什么。晏容时不正是你自己?”
    晏七郎摇头,“不,听我说。”
    他抬手指向自己,“在小满心中,我是晏家七郎,晏容时的兄弟。”
    “而你,”晏七郎抬手指向十一郎,“——你才是狗官晏容时。”
    十一郎大为震惊,沉默片刻: “……你随我回宫一趟罢。请个御医给你看看脑子。”
    “别担心我。”七郎失笑。
    多年好友言谈不必避讳什么,他不客气地直言:“多担心你自己罢,十一郎。小满性子直,她既然认定你是仇家,又看到我和你一处,我出手护住你性命……她不会再等我商量报仇事了。”
    “最近出行时,你身边务必多布置禁军护卫。小满会随时随地在路边埋伏,意图刺杀于你。”
    十一郎一副踩进泥坑的表情。
    默然良久,他沉声说:“如果澄清误会,叫她知晓,我并非她要寻仇的晏容时,七郎你才是晏家的当家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她会不会——看着你和她情谊份上,停止行刺的念头?”
    “小满是爱恨分明、宁折不弯的性子。若她知晓寻仇寻错了人,我才是她苦苦寻找的仇家,不错,她会停止行刺你。”
    晏七郎——不,在十一郎面前不必掩饰身份,现今可以称呼他晏容时了——冷静地分析:
    “但她会改而对我下手。小满下手极快,一句分辩话语来不及说出口,她便会当场击杀了我。”
    十一郎:“……哈哈哈哈!”
    事情发展太过荒谬,简直匪夷所思,十一郎顾不上情同手足的多年兄弟情谊,蓦然放声大笑,笑得止不住:
    “七郎,七郎,晏家麒麟儿,你也有今天。你看上的小娘子果然非寻常人。”
    晏容时抬手捏了捏眉心,“差不多笑够了就停下罢。应家的血亲复仇,其中必有大误会,只是我还未来得及问清楚。”
    小满的义父,多年前曾在京城受雇于某个主家。
    这位主家被晏家当政的祖父设计了全家,因此结下世仇。朝廷优容士大夫,晏相执政多年,朝堂政敌确实结下不少,但多数贬官出京了事。牵累全家的却不多见。
    往这个方向查,查政敌家里雇请的精壮护院。姓应的人少见,擅长铁爪武器的更少见,兴许能查出一些线索……
    对面的十一郎也在思索。
    起身疾走几圈,十一郎停下步子,一字一顿笃定地道:“小娘子再悍勇也只有一人。今夜未曾提防,叫她近了身。但禁卫高手众多,加强防备之下,她决计杀不了我。”
    “但既然被她遁走,未能当场擒获,昨夜的事她定不会认下。我有一计。”
    “——索性将错就错,我继续顶着‘晏容时’的名头,引她前来刺杀,趁机将人生擒下,当面好生解释便是了。”
    晏容时听得皱眉:“不是个好主意。”
    “试试看。”十一郎坚持。
    晏容时起身:“我先去找小满,和她当面解释。应家入京报仇之事,从头到尾疑窦丛生,她又认错人,误会中更生出重重误会,能够当面解释清楚最好。”
    ……没法解释。应小满压根不和他见面。
    七郎留在应家厢房的所有东西,包括被褥枕头,换洗衣裳,茶壶茶碗,全部整整齐齐扔去门外。
    当时天才蒙蒙透亮,启明星在天边闪烁。京城做早市生意的人家刚刚出摊。晏七郎踩着清晨露水走进七举人巷,还未走近应家,远远地便遇上了两名守门护卫,低声把半夜被应小娘子驱逐的事复述一遍。
    晏七郎的心头当即微微一沉。
    继续走近应家门边,黑暗里踢到瓷碗,当地一声。
    “小满。”他在门外敲门,“听我当面解释。开门可好?”
    院门打开一条细缝。
    迎面扔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件。他抬手一抓,触手绵软沉重,是个布包袱。
    借着天边微弱的亮光打开包袱,里头散乱包了许多物件。包括前些日子陆续送去应家的燕子风筝,随葡萄酒送来的琉璃盏,铜锣巷时收集放在陶碗里清水养着的鹅卵石,鹅卵石用细网兜着,石头下压着四张面额一贯的纸交子。
    门砰地又关紧,从里头上闩。
    门里的少女从头到尾没露面。
    晏七郎提起小网兜里的鹅卵石,挨个捏了捏。
    怀抱着风筝,手握着琉璃盏,预付了四个月赁金的几张纸交子攥在掌心里,在应家门外默立了许久。
    *
    一门之隔。
    趁阿织又回屋里睡回笼觉,小院里黑布铺开,牵出肥羊,早早地准备今天应家肉铺子的二十斤新鲜羊肉。
    义母坐在避风的屋檐下,母女隔着几丈距离,一个默不作声地斩头去尾放血,一个默不作声地清洗砧板。
    天光逐渐转亮。自从四更末开门扔出去一次包袱,门外再也没动静。
    义母叹着气说话。
    “七郎屋里留着的东西都清理了。他以后不过来咱家了?”
    应小满在满院子血腥气里撕拉撕拉地剥皮子,“不过来了。四贯钱的赁金也当面退了,以后他跟咱家没关系。”
    “七郎跟咱家没关系了,那,隔壁沈家的后生,要不要考虑考虑……”
    “沈家的后生,当然跟咱家也没关系。”
    义母心里有点犯愁,盯着晨光里专心做事的闺女。“伢儿,你都十六了。专心做肉铺子生意是好事,但肉铺子能做一辈子?”
    应小满头都不抬,去过斩骨刀,开始笃笃笃切肉,“为什么不能做一辈子?肉铺子好赚得很。隔壁肉馒头店二十文卖四个,人家都开了二十年生意。”
    “你个小伢儿,心里不痛快冲门外发火去,别冲你老娘发脾气。”
    “没发火,认真的。”
    义母叹着气无奈摇头,“今天没法跟你说话。改日子再说。杀你的羊罢。”
    阿织睡起身喊人的时候,院子里二十斤鲜羊肉已经整整齐齐备在木桶里,洗净的羊下水、羊大骨分别另装,应小满把小轱辘车推到院子树下,隔窗喊阿织,“今天还跟我去铺子,让娘在家里歇一歇。等下买两个肉馒头给你吃。”
    “哎!”阿织穿好衣裳下炕,梳洗干净,扎起两个小丫髻,蹦蹦跳跳地当先开院门。
    推开门人便愣住了,回身喊,
    “阿姐,两个守门阿叔不见了!”
    “他们走了,以后再不来。”应小满冲院门口喊,“阿织出去当心摔了,昨夜扔出去满地的东西。”
    阿织茫然地探头四处看了看,“地上没有东西……啊!”
    她蹦蹦跳跳地跨出门槛捡拾,蹲地上半天没捡起来,吃力地抱着门外物件喊,“阿姐,好重,好重!”
    应小满探出门外张望。
    昨夜气急之下全扔出的物件,确实已被清理干净,却未被拿走,全部收拾进一个大布包袱里。连同四更天扔出去的碎花布包袱,整整齐齐堆在家门墙边。偶尔有行人路过,都好奇地张望一眼。
    两个包袱上方,静静横压着一个极为眼熟的沉重门栓。两头包铁,边缘倒映闪耀着阳光,此刻正被阿织用吃奶的力气往上抬。
    ——七郎把昨夜取走的铁门栓还回来了。
    应小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提起地上原样归还的二十斤铁门栓,手里掂了掂,转身拿回家里。
    如同在乡下老家时那般,依旧靠墙立在门板后面。
    脚步停了停,又回身把门外靠墙的大小两个布包袱都拎回家里。
    挨个搁在铁门栓旁边。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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