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晓萍低着头,情绪略低落,最终还是点点头,“谢谢你,清音。”
    清音疑惑,她记得晓萍一直都是很开朗外向的性格啊,怎么今天情绪这么低落,尤其是每次提到她丈夫的时候,她都不愿多谈?清音想了想,把鱼鱼支开,握住她的手,“晓萍你们到底怎么了,能跟我说一说吗?”
    “他……唉,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孩子,你就不奇怪吗?”
    清音一愣,她其实是暗自奇怪过的,但是,作为好朋友,对方不愿主动提及,她也不会去伤口上撒盐。因为毛晓萍在跟现任丈夫结婚之前曾经生过一个病,叫卵巢畸胎瘤,幸好是良性的,做完手术后一直没有复发。清音以为是因为这个疾病或者手术的后遗症,导致她不想要孩子,或者没法要孩子,所以每次打电话,清音不会不长眼的询问她怀没怀这种催生话题。
    “其实,医生说我的身体,也不是不可以怀,是他不想要,他丁克。”
    清音一愣,现在国内知道“丁克”这个词的人还真不多,没想到她身边就有一个。
    毛晓萍自嘲的笑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想生,这种事勉强不来的,本来我当初主动追求他的时候,他也说得很清楚,他不想生孩子,我能接受我们才在一起。”
    他们是女追男才在一起的,当时他的丈夫在市医院可谓是青年才俊,长得英俊高大,家境也优渥,职业还是在很多人眼里很有光环的外科医生。不过,清音觉得自己朋友也不差啊,活泼开朗,心地善良,跟谁都能玩得好,唱歌也特别好听,关键专业技术也不差,在全市各种行业大比武中多次荣获护理组一等奖特等奖,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也知道我就长这样,普普通通吧,他确实长得好,以前我总觉得跟他在一起气弱着点,可日子过久了也就那样吧,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难道长得帅就不用吃饭睡觉上厕所?”
    婚后生活让她明白,再帅的男人,也会不洗脸不刷牙就睡觉,也会打鼾,也会便秘也会痔疮,也会挖鼻孔……慢慢的,这种外貌的光环也就淡了,只剩下柴米油盐。
    清音大概明白,他俩是在要孩子这件事上产生分歧,导致婚姻出问题了。
    “你喜欢孩子没错,他不想要孩子也没错,但其实这已经是人生观的不一致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毕竟,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就那么几年,她现在都错过了,等将来再想生会很难。
    而男人,后世看的狗血事件还不够多吗?很多年轻时候拉着原配丁克的男人,丁到四五十岁,甚至五六十岁,想生照样能跟外头的女人生。
    男丁克想反悔,很简单,女丁克就很难了。
    “考虑什么,换人吗?一想到换人,我这心里我就……”放不下啊。
    她爱她的丈夫,为了丈夫,她一直不间断的努力,付出比旁人多十倍二十倍的努力,从区医院到市医院,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白发。
    当初家里人和清音都不太看好这个人的,但她就是觉得感觉来了,拉都拉不住,她现在和家里人关系挺僵的,总觉得要是真离婚她连回娘家的勇气都没有。
    ***
    第二天,申请的宿舍下来,也不用谁陪同,毛晓萍自己骑上自行车,驮着行李去医院报到,找宿舍,买生活用品,回头给拎了一只大烤鸭来给清音家改善伙食。
    家里现在的鸭腿都是鱼鱼一只、顾妈妈一只,不过她俩经常是都不吃,都给清音,搞得清音不吃不行。今天也不例外,她看着两只油汪汪的大鸭腿,哭笑不得,“妈,鱼鱼,你们又来。”
    祖孙俩面不改色,“你最辛苦,赶紧啃,苍狼可正虎视眈眈呢。”
    清音无奈,心里觉得甜甜的,她上辈子一定是做了非常非常好的好事,才能遇到这样的婆婆和闺女。
    “对了,你们还记得柳耀祖,哦不,林耀不?”
    “记得呀,他咋啦奶?”
    “听说去参加啥扔铅球的比赛,获奖还上报纸了。”
    鱼鱼“呀”一声,“那么厉害?”
    “那可不,上次在胡同口遇到,叫我奶奶,我说这么大个儿小伙是谁家孩子啊,看半天没认出来。”
    林耀不愧是当年出生就又胖又壮的孩子,这几年在体校里训练,平时不怎么出来,大家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我看比安子还高半个头,快两米了吧?那胳膊腿儿都快有我腰粗了,就跟座铁塔似的。”
    清音听着,没出声。这几年林素芬没再作妖,规规矩矩生活,甚至把全部心力放在教育林耀身上,清音对她改观不少。
    “就是这练体育真不是一般孩子能吃的苦,我听林素芬说,十五斤重的球,一只手要扔出去,还要扔十几米远,啧啧啧……他手指都断了好几根,年纪轻轻的腰和膝盖就不行了,大家都说可怜,但林素芬也说了,他不会读书,回家还闯祸,除了靠着身体优势能吃上饭,他别无出路。”
    清音深以为然,要是自己没猜错的话,林耀这样的超雄基因携带者,想要在社会立足是很难的,犯罪率都会比正常人高,去学体育是林素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可惜啊,姥姥是费心费力的给他谋划,当妈的却只顾着帮人养儿子。”
    鱼鱼知道奶奶说的是慧慧姐,她脸上露出不赞成,“慧慧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现在刘志强把她当赚钱工具,以后等她赚不了钱的时候,就是她真正没有利用价值、被抛弃的时候。
    “哟,你还知道啥叫利用价值呢?”顾妈妈故意逗她。
    “奶奶别总把我当小孩,我要是谈对象,肯定不会像慧慧姐一样。”
    三个大人立马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哦?你谈恋爱得找个啥样的?”
    “不知道,反正外形不能比我爸差,事业心不能比我妈弱。”
    众人:“……”闺女,那你怕是要注定单身了。
    不过,能说出这些话,说明她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大人们担心的早恋啥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她身边那些男同学,顾安已经观察过,没一个像样的,看起来还不如那个白白胖胖的矮馒头卓然顺眼。
    “柳家老两口现在看他这么出息,又开始打歪主意想把他认回来,天天去学校门口堵他,说啥他们是爷爷奶奶,人家体校的老师就说了,只要进了那道门,甭说是爷爷奶奶,就是亲爹来了也不许出来。”
    林耀当年好些学校都不收,是林素芬求了很多人才送进去体校,跟教练可是说好了的,她不心疼,只有一个要求,狠狠地教育。
    “这两个老家伙,三个外孙女和孙子,真是看谁出息就去认谁,天天正事不干就想摘桃子啊。”说起这个,顾妈妈也是一肚子的牢骚,这几个月,柳老头为了供养顾敏,可没少捡垃圾,为此还跟别的捡垃圾的老头老太闹矛盾,打架打到公安都来了好几次。
    现在,辖区派出所一听见“杏花胡同”四个字就头疼。
    “他手脚不干净,年轻时候就有这毛病,大院里谁家在外头晒点啥,他路过就要薅一把,现在老了还这么不要脸,人家捡好的码得整整齐齐的废报纸,他顺手就给搂走,还说废纸壳上没写名字,谁见到就是谁的。”
    清音眨巴眨巴眼,这么不要脸的吗?这可是明晃晃的偷啊!
    虽然那些东西是不值什么大钱,但那也是别人辛辛苦苦一张一张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呀。
    “这糟老头子等着吧,遇到个厉害的,总会教他做人。”顾妈妈气哼哼地说,却不知道,一语成谶。
    *
    1990年的夏天,书钢医院正式开业,清音已经连续带着领导班子开了三天的会,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进程非常顺利。
    而她,作为书城市,或者石兰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省级医院院长,而且是女院长,自然是要上台发言,挑起大梁的。
    这一次的领导班子,由省里直接任命,除了清音这位“当仁不让”的院长,还有三位副院长,分别主管业务、医务日常运作和财务采购,这三位除了各自业务非常熟练之外,还有个共同点——年轻。
    年纪最大的四十五,最小的居然比清音还小两岁,看到名单的时候她也很意外。她以为按照“老带新”的原则,她的搭班成员怎么说也该是老姜那样的,谁知还都是年轻人!
    也是后来偶遇王秘书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张泰勤主动提出来的,他提出既然是改开了,思想就与时俱进,年轻人也需要锻炼,也能担任重要领导岗位,不能什么都等着“老师”带。再加上这个时期确实也特殊,老一批正处于退休换届,光去年一整年离退休的老干部就达到了历史之最,想要请老师带,也得有老师才行。
    清音他们四个年轻人,算是赶上了风口,吃上了时代的“红利”。
    当然,南城区热热闹闹的开业,东城区却在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且说顾妈妈,今天照常是带着小石头去买菜,这孩子长得壮实,也好养活,放地上随便指个方向,他自己抱着奶奶那重重的装满蔬菜的筐子,哒哒哒就能顺着跑半天,老太太腰酸腿疼追半晌才能追上他。
    “石头等等奶,奶没你快,别跑丢了,啊。”
    “奶你快点呗,我想吃冰棍儿。”天气太热,小孩子最怕热了,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熟悉的胡同口,“奶奶,咱们马上就到家了哟!”
    顾妈妈看他使劲咽口水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是馋杏花胡同口的冰棍儿了。去年胡同口第一家人在墙上开了个小窗口,开起第一家小卖部,陆陆续续周围人家也有样学样,开小卖部的,报刊亭的,卖牛奶的,卖快餐的,煎鸡蛋灌饼盐水花生爆米花的……整个杏花胡同俨然成了一个小型集市,附近几条胡同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过来逛逛,打瓶醋,买俩鸡蛋啥的。
    “那你慢点,人多,别走散咯。”
    小石头一边回头看奶奶,一边去看卖冰棍儿的,口水都快流三米远了,他现在最羡慕的人就是鱼鱼姐姐,姐姐每天都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心情好随便赏他一毛两毛的,他乐得屁颠屁颠的。
    每天睡前,他都在盼着长大,长大就能实现零花钱自由啦!
    一老一小,正在往里跑,没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巷子口里,一道阴毒的眼光正在注视着他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敏。
    自从被顾家兄弟俩砸了“饭碗”之后,她不得不跟柳老头搭伙,可柳老头跟麦克不一样,他又老又瘦,连尿都快尿不出来了,还没几个钱,自己跟着他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反倒被柳老太天天堵着打骂,这两年柳老头不得不出去捡垃圾养她,每天回家身上都一股子臭味,她更是恶心得想吐。
    自己过得水深火热,而反观顾妈妈,却是越来越滋润,俩儿子给的花不完的家用,俩儿媳孝顺的穿不完的新衣服金手镯金耳环,还不用伺候又老又脏的糟老头子。
    这怎么可以!
    凭啥她一个乡下女人可以安享晚年,过得这么逍遥快活,而她样貌不差,出身不差,为啥老来还要像孤魂野鬼一样飘来飘去。
    她飘啊飘,今天刚好飘到杏花胡同对面的巷子里,也是偶然,正好遇见顾妈妈带着顾全的儿子买菜回来,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个痛快想法——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我就拿走你最珍视的东西。
    她自认为,整个顾家,最受顾妈妈疼爱的,应该是顾全的儿子,她唯一的孙子。
    且说顾妈妈,走到胡同口,遇见以前大院邻居,少不了要唠几句,但她也没完全放松,嘴上说着,眼睛盯着小石头在干嘛。
    小石头努力站在小卖部前的石墩子上,仰着脑袋往里看,只看一眼,果真就只是一眼,但……他居然,看见今天有奶油冰棍儿!
    小石头夏天最喜欢吃啥,当然是冰棍儿啦!
    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小兜兜,“奶奶,冰棍儿怎么卖的呀?”
    “普通的三分钱一根,奶油的五分。”
    小石头放下菜篮子,掏出一角钱,很仔细的数了两遍,确保无误后双手递过去,“奶奶,我要两根奶油的。”
    买到冰棍儿,笑眯眯的高举着手,跑到奶奶身边,“石头请奶奶吃冰棍儿。”
    顾妈妈真是爱死了他这个小模样,有啥都会第一时间想着奶奶……和姐姐。
    “我和奶奶吃一根,剩下一根留给姐姐。”
    顾妈妈哈哈大笑,等你吃完一半,剩下的也没一半了。
    但小孩子嘛,满头大汗的时候,少吃点冰的也是好事。
    祖孙俩找了棵大树下,刚好有条长凳,俩人坐着,吹着凉风,甩着小腿儿,开开心心吃起来。奶油味浓郁的,冰冰甜甜的吃进嘴里,这心里也凉爽得不像话。
    “顾奶奶?您怎么在这里?”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还拿着一本高中数学教材,但脸上似乎余怒未消。
    “是建民啊,你来这边……”
    姚建民苦笑,“我来看看我妈,顺便找两本书看看。”
    顾妈妈人老成精,见他脸上余怒未消,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姚大嫂和儿媳李菊香的矛盾,她早有耳闻,甚至婆媳俩还打了两架,姚建民实在没办法,跑来找安子去主持公道都去了两次。
    自从跟儿媳打不拢之后,姚大嫂就自己来杏花胡同租了两间小屋子,一方面住人,另一方面也是方便捡垃圾,经过两三年的经营,她现在俨然已是整个杏花胡同最大的垃圾中转“商”,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建民啊,你妈这个人没坏心,就是太固执,她要实在不愿回老家,就算了。”
    姚建民叹气,“她不回老家,我们也不逼她,但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行吗,偏要往我们跟前凑,一会儿逼我和菊香的工资交给她,一会儿不让莉莉上学,一会儿又说她找先生看过,菊香肚子里怀的是闺女,让打掉,现在只能生一个,一定要是儿子,你说说,这不是存心不想让我好过吗?”
    李菊香也不是包子,这两年自己能挣钱之后,底气十足,哪里受得了婆婆这种屁话?一说就要打架。
    姚建民夹在中间,天天被吵得头疼。
    “你妈现在不在吧?要不我跟你进屋说两句?”顾妈妈只听说姚医生是个好人,还是安子的朋友,她就不嫌麻烦,想要“多管闲事”。
    “她刚出去了,走吧,咱们进屋说。”
    小石头乖乖坐在长凳上吃冰棍儿,这里进出都是老街坊,顾妈妈倒不担心,交代一句就进屋了。
    姚大嫂这两间小屋子,真是被她利用到了极致,原本二十多个平米明明不算小的屋子,此时已经被各种旧报纸、废纸壳、破鞋子、烂衣服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破烂塑料制品给埋得水泄不通。
    一张小小的弹簧床,窝在“大山”深处,也不知道她晚上是怎么睡觉的,也不怕这垃圾山倒下来将人埋里面。
    顾妈妈实在是没心情看,连忙从中间打通的门绕到隔壁屋子,“她这个点儿还出去?”
    “嗯,我说让她别去了,我和菊香的工资能养活她,但我妈就稀罕这些……”他都不好意思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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