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才又响起了那道苍老的声音。
    “若是你还醒着,应当会这样同我说罢。”
    那人轻声念出希夷的名字。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他的声音里添了一分苦笑,“正如你所言,吾等所种恶因,终于结出了恶果。”
    男子的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但他仍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今想来,这一千二百年来,吾等早已经自食其果。魔息滋生,魔道猖獗,死魔降世,巫山神女与佛修砥柱先后叛离正道……吾等所作所为,俱已招来果报。”
    然而——
    “纵使重来,我也不会做出其他的抉择。”那老迈的声音,古井无波,“此番我将前往东海,协同白帝后裔重建大阵。”
    黑色的影子迫近了罗帷,遮蔽了那些错落的花影,良久,方才传来了沉沉的叹息。
    “既然您当初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今后也请继续如此。”
    他道。
    “就这样睡下去,不要醒来,希夷。”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飞鸿返回昆仑墟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回了不周之山。
    不周山的景色与她离去之前别无二致,照旧的草木葳蕤,郁郁葱葱, 似锦繁花恣意盛放, 热热闹闹地自山脚开到山顶上, 真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像是自下而上地泼开了一卷好画,绮丽万方。繁盛的生机一路延烧, 直烧到天际去, 与绯红的云霞连成一片。
    白飞鸿方一踏上开满繁花的小径, 便听见道路的尽头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
    “飞鸿姐姐!”
    伴随着少女的呼唤,一道纤细的身影投入了白飞鸿的怀抱,怀中温软的触感和鬓发间的隐隐药香,无不向她说明着来人的身份。
    “晏晏。”白飞鸿微笑起来,轻轻摸了摸少女柔软的乌发, “好了, 快些起来,让旁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常晏晏又抱着她蹭了蹭, 这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来, 只是一双手臂还搂着白飞鸿的胳膊, 轻轻晃了两下。
    “你好久没有回来了。”
    常晏晏生得十分娇小,也许是蝶蛊的作用,她这些年并没有长高多少, 这样仰着脸看人的样子,倒还像是一个孩子。小粉扑子似的脸上, 一双梨涡深深陷进去,格外的爱娇甜美。她张着那双大眼睛看着白飞鸿, 又牵着她的衣袖晃了晃。
    “飞鸿姐姐出去这么久,都没有往回递一封信,我担心得不得了。一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赶过来看你,结果你还这么冷淡……你都不想我们吗?是不是都把我忘了?”
    白飞鸿叹了口气,任由常晏晏孩子气地晃着自己的手腕,面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
    “说的什么话。”她摇了摇头,“一路上都是事,根本没有空出来的时候,所以也没找着机会往家里递信。”
    她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常晏晏的鼻尖,没有用力,只是做个样子,常晏晏却夸张地皱起一张小脸来,又看着她吐了吐舌头。
    “你呀。”白飞鸿越发无奈,松开手,用指尖戳了戳常晏晏脸颊上的小梨涡,“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的,满意了吗?好了,把手松松,你这样扯着我,我可没法走路。”
    “嗯……勉强满意吧。”常晏晏眯着眼笑,到底是松开了抱着的手臂,只是左手还是滑下来,牵住了白飞鸿的右手,“要牵着走路。”
    “你今年几岁了?”
    “不管,就是要牵着。”常晏晏握紧了白飞鸿的手,稍稍侧过脸去,靠上她的肩膀,“你都好多天没回来了。我生病的时候也不在,一点音信都没有,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又受了伤……我好担心你,飞鸿姐姐。”
    白飞鸿怔了怔,到底没有挣开她的手,而是微微垂下眼帘,用另一只手轻轻理了理常晏晏方才蹭乱的额发。
    “都在瞎想些什么。”她笑笑,“有阿泽跟着呢,我能出什么事?”
    “就是他跟着才放不下心……”
    常晏晏的声音细若蚊蚋,白飞鸿一时也没有听清,她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便看见常晏晏仰起脸来,对她露出纯真甜美的笑靥。
    “没什么。”她的语气十分轻快,“不管飞鸿姐姐多厉害,该担心的也还是会担心啊。师娘念叨好久了,说孩子翅膀硬了,管不住了,一年到头都在外面飞,想见都见不到人。”
    常晏晏学着白玉颜的腔调,那是学得十分活灵活现,白飞鸿背后立时就泛起一层白毛汗,她强笑了一下,实在不愿去想自己亲娘说这话时候的表情。
    总感觉,光是想一想都要汗湿重衣了。
    常晏晏看到她这副略显心虚的神情,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松开白飞鸿的手,轻快地向前跳了几步,在青石小径上敲下幼鹿似的足音,这才回过头来,冲白飞鸿盈盈一笑。
    “我开玩笑的。”她眨了眨眼睛,“师娘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好饭,酒也摆好了,点心也上好了,就等你回去开席呢。”
    “我娘,亲自下厨……吗?”
    白飞鸿不禁思考起来。
    前世今生两辈子,她娘有下厨做过饭吗?
    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
    “是呀。”常晏晏若无所觉地笑着,又过来拉她的手,“快点快点,不要让师娘等急了。”
    白飞鸿只觉得眼前一黑,原来是被常晏晏拉到了竹林小径上去,山路上的青竹生得高大而又茂密,遮天蔽日,只疏疏落落地洒下几缕阳光,绿幽幽的昏暝。清风穿过竹叶,拂面而来,尽是清幽的凉意。
    白飞鸿稍稍叹了口气,任由常晏晏拉着她的手,一步步行到竹林深处去。
    算了。
    她心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济还有先生在,总不至于真的吃一桌菜给吃死。
    ……
    ……
    ……
    她错了。
    看着满桌色泽诡异、卖相离奇的菜肴,白飞鸿深深地、深深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错得离谱。
    “愣着做什么?”
    白玉颜撑着脸颊,笑盈盈地把她望着。
    “快坐下来吃饭,这一桌都是为你备的,闻人歌要吃我都没有让他动筷子,就等你回来呢。”
    白飞鸿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养父,只见闻人歌严肃的面容上也掠过了一丝痛苦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白玉颜要求试菜过,他看着白飞鸿,目光中透出沉痛的悲悯之色。
    “爹尽力了,爹也救不了你”——白飞鸿清楚地从他的双眼中读出这样一行字来。
    “……”
    白飞鸿大概猜到娘亲所说的“闻人歌想吃”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怜的老父亲大概是打算在女儿回来之前尽量消灭一些菜品,来保住白飞鸿的胃……或者她的命吧。然而在母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下,他的这番好意完全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怀着悲壮的决意坐到了餐桌前。
    “来,多吃点。”
    娘亲亲自为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开始从汤煲里为她舀汤。
    “这汤我煲了好久,来尝尝?”
    白飞鸿:“……”
    她一低头,就对上了碗中母鸡死不瞑目的眼睛。在黑色的汤水中,许多奇怪的药材沉在碗底,撑起了惨白而又松散的鸡肉,就连漂浮在碗面的黄色鸡油,也被映衬出了诡异的光。药味混合着熬过头了鸡肉的味道,携着滚滚热浪扑到她的面上来,令白飞鸿几乎要为这一碗凝聚了浓郁母爱的汤水而落泪。
    救命,她愿意再去面对一次死魔,也不想把这碗汤灌进自己喉咙里。
    “是不是药味太重了,你不习惯?”白玉颜看了她一眼,“你在外面风餐露宿,我听说这回还跟着琅嬛书阁对上了死魔,我怕你生病受伤,所以特意多放了些药材。味道是有点重,但是大补。”
    母爱如山,沉沉地坠着她的双手,让她几乎托不住这只碗。
    白飞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度在心中默念,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啊不是,是默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才颤巍巍地端起了这只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
    她感觉自己像是喝进了一碗孟婆汤。
    没有人知道孟婆汤是什么味道。但白飞鸿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
    从端起碗到放下碗期间的记忆她全部丧失了,只有嘴里还残留着些许不可名状的余味。
    白飞鸿面无表情地扒饭,想要压下嘴里那可怕的味道。闻人歌看着她,眼睛都睁大了。
    而白玉颜则是笑着给闻人歌夹了一筷子菜。
    “吃吧。”她微笑着对他说,“难得女儿回来,你这个做父亲的既然没有帮上忙,至少也该好好陪她吃顿饭。”
    闻人歌:“……”
    幸好他素来冷肃,克己复礼,这才没有露出什么不该露出的表情。
    但他眼里的光一下子死掉了。
    他面无表情地夹起那筷子被炒到打结的菜,屏住呼吸,送进嘴里。
    ……
    然后他也露出了四大皆空的表情。
    白飞鸿想,他大概也失去了一瞬间的记忆。
    她可以理解,她完全能够理解。
    有的人是相见争如不见。
    有的事是有情何似无情。
    这份母爱实在太过沉重,让人承受不来。
    常晏晏往自己嘴里送了一筷子饭,咀嚼两下,神色一顿,她闭了闭眼,艰难地将夹生的米咽了下去,这才搁下了碗筷。
    “我突然想起晾着的药材还没收。”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师娘,动作迅速地站起身来,“我先去收一下药材,东西很多,要收拾好久,你们吃,不用等我。”
    然而她脚底抹油再快,也快不过白飞鸿的动作。
    可以一瞬间连着挥出一百剑的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坐下吃啊。”白飞鸿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无情道中人才会有的微笑,“既然要收拾很久,也不急于一时,吃完再去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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