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握住的并不是云梦泽的手,而是白飞鸿的。
    那时,陆迟明牵着她的手,将她介绍给了云梦泽。
    “你们已经认识了吗?飞鸿就是你来信所说的‘路上认识的朋友’?”那时候陆迟明揽着她的肩膀,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弟,“飞鸿是我未来的妻子,等东海安定下来,我就会娶她进门。看来你们很合得来,那我就放心了。”
    白飞鸿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刻,云梦泽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微微后退了一步,远离了白飞鸿,冷冷地看向他们两人。
    “是吗?”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拂袖离开了。
    “抱歉,我家里稍微有点把他宠坏了。”那时,陆迟明为云梦泽不礼貌的行为向白飞鸿道歉,“阿泽自幼体弱,脾气总是不太好,不是冲着你的,你不要多心。”
    “没事……”那时的自己虽然觉得云梦泽就是在冲自己发火,但还是忍不住看向了他的背影,“你们两个的姓氏不一样,我完全没想过他就是你弟弟。”
    “那是因为阿泽继承了我娘那边的姓氏。”陆迟明对她笑笑,“他的龙血很纯,比起陆家,更多的继承的是云家的血脉。我爹和云家那边商量了一下,便让他姓云。我们两个长得也不太像,在外的时候,旁人也很少能看出我们是兄弟。”
    “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
    那时,白飞鸿望着云梦泽离开的身影,心里只有隐隐的担忧,以及,某种莫名的明悟。
    ——他大概不会再对她笑了。
    她想。
    “不会的。”像是看透了她在担心什么一样,陆迟明伸出手来,替她将鬓发捋到耳后,“他在气我们瞒着他,但你我都不是故意的,这只是阴差阳错——等阿泽想通就好了。”
    “但愿吧。”
    白飞鸿垂下眼,想,他不会接受的。
    云梦泽是那样骄傲的少年,他或许不介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却不会接受自己最为尊重敬仰的大哥,要娶她这样一个女人。
    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心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而一切也正如她所想的那般。
    从那以后,云梦泽给白飞鸿的,就只有阴郁而冰冷的沉默。
    直到她死时,也没有改变。
    回忆中止。
    白飞鸿收回神,终于开了口,打断了那边的兄弟重逢。
    “方才那一剑怕是已经荡平了傀儡蛊,阴魔已经逃离,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益处。”她终于将目光转向陆迟明,“此间之事已了,我们最好还是先回书阁复命,再请书阁遣人来安葬这满城百姓。”
    陆迟明望向她,微微一怔。只是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怀念或者讶异,只像是看到一个素来只闻其名的陌生人,虽然友好,却也生疏。
    “你便是阿泽的师姐吧?白飞鸿……好名字。”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对她轻轻颔首,“的确,杀死那女子之时,我已觉得手感有异。想来,死掉的应当只是她的化身。阴魔还在灵山之时,便已将化身之术修炼得炉火纯青,真正的她恐怕早已逃离了这座城。”
    “从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她的化身吗?”云梦泽的神情越发不快,“——懦夫。”
    狡兔三窟。
    白飞鸿想。
    那个女人一直很狡猾。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两具男尸。
    从一开始,这里的人就都是她的弃子。
    “阴魔既已逃脱,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陆迟明俯身,去搀扶地上的佛子,“还能站得起来吗,宗慧法师?不必担忧,回程的灵力用我的便好。你才受了伤,正需要好好休养。”
    “多谢。”小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白着一张脸对陆迟明道谢,“陆施主才是,方才那一剑损耗必然不轻,还请多多关注自身,量力而行。”
    “法师不必担心我。”陆迟明含着微微的笑,“带大家返程的灵力,我还是留得有。你胸前有伤,别用力,我扶着你就好。”
    ——他还是那样会照顾人。
    一切都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笑,他说话的声调,他看人时那种如春山般多情的眼神……什么都没有变化。
    简直就好像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亲手将剑送入她的胸膛的男人都是她的幻想,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好像她的痛苦,全都是假的一样。
    看着那熟悉的笑颜,白飞鸿下意识扣住了自己的剑。
    ——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白飞鸿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扣在剑柄上的手指却还是一分一分收紧。
    她师出无名,更何况一切都是前世的罪孽,这一世的陆迟明什么都没有做,他们素不相识,他方才对他们施加了援手……
    而且,云梦泽还在这里看着。
    白飞鸿的手指紧扣到发白,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他还不是杀了她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白飞鸿对上了陆迟明的目光。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看了多久,以常理来说,剑修对杀气最为敏感,但他面上却没有一丝异色,周身的灵力也没有一丝紊乱。见她看过来,他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手势。
    “请。”他说。
    白飞鸿松开扣着剑柄的手。按捺下心中的杀意。
    “请。”她向前一步,冷淡道。
    看着那二人的身影,云梦泽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样。
    云梦泽从来没有嫉妒过自己的兄长。
    虽然这句话说出来,大约没有一个人会信。
    一个家里,做兄长的过于光芒万丈,弟弟便难免被他庞大的影子所掩盖。便是自家人不拿来比较,外人也难免议论纷纷。无论云梦泽怎么努力,落在旁人眼中,都逃不脱“可惜”二字。
    “弟弟已经很出色了,可惜……”
    可惜,还是及不上哥哥。
    无论他们说还是不说,这句话都写在他们的脸上。甚至连爹娘在看着他的时候,眼底也难免闪过这样的叹息。
    “可惜了。”
    云梦泽自幼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成长起来的。
    云家历代以来龙血最为纯厚之人又如何?在他的年纪,他哥哥早已是年轻一代中的魁首,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令他们望尘莫及。在他刚拜入昆仑墟的时候,他的兄长已经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了当世剑道第一人——也是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剑仙。
    然而,不可思议的,云梦泽依然未对这样的兄长生出过分毫嫉妒之心。
    作为弟弟,他比外人更了解他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理解他为了陆家、空桑、甚至这个天下付出过什么。所以不会产生攀比那种无聊的心思。
    就算是被人说不如哥哥也无所谓,哥哥是他的骄傲,也是东海的骄傲。他只会为兄长的优秀感到高兴。哥哥是哥哥,他是他,他本就不会将二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然而。
    这一瞬间,他看着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大哥,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幽暗的毒火。
    那火焰无声地舔舐着他的心,灼烧着,腐蚀着,几乎令骨骼深处都燥痛起来。
    恐怕连白飞鸿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用什么眼神看他的兄长吧?
    他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她除了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他。
    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谁。
    毒火像是要焚尽他的心一样,在胸腔深处不住跃动着,如同某种近乎疯狂的嘶吼。
    这一次是我先来的。
    他想。
    不会让你再抢走了。
    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是她不行。
    云梦泽看着自己的兄长,无声地咬紧牙关。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我从来没有觊觎过你的任何东西。我从来都不想和你争什么。
    我只想要这一个。
    为什么——你还是要和我抢呢?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月天中, 多风月之事。
    这是海内十洲最豪奢的销金窟,是这人世间最风流的销魂地。既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又是笙歌管弦无尽夜, 一边是偎红倚翠, 浅斟低唱, 一边是舞低杨柳楼新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行在此地,只觉春光满眼, 女人的笑颜与重重花影交相辉映, 脂粉香气与莺声燕语满溢于此, 无论行到哪里,都是满楼红袖招。美人与名花无处不在,在灯影幢幢中越发显得靡艳不堪,像是开到盛极,一夜之后就要零落成泥。
    正是繁花似锦, 红颜如梦。
    这里的一切都美得热闹, 美得堕落,美得让人几乎感到窒息。与此地无处不在的浮艳香气一样, 美得无着无落, 无依无靠, 像是一阵风来,就要散去了。
    而在这浮华光景之中,最为别致也最为绮丽的, 还当属那停在风月天的清河中的画舫。
    人们都叫它——不负春。
    谁也不知道不负春的老板是谁,谁也不知道不负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人们只知道, 每每入了夜,那画舫便会悄然停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夜晚的清河越发的黑, 黑到足以倒映出两岸连绵不绝的灯火,五颜六色的光影,反倒辉煌得有如龙宫梦境。
    不负春有风月天里最美的姑娘,也有最好的酒,最妙的歌,最出众的舞。人人都向往不负春,人人都谈论不负春,但只有很少的人,能踏上不负春。
    不负春不欢迎任何不受邀请的客人。但若是你持了舫主所赠的花笺,便会在这里受到最好的招待。
    至于要请谁,会请谁,则全看不负春主人的心情。
    她邀请男人,也邀请女子,既欢迎稚童,也欢迎老者,接待过大能,也接待过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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