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想起自己告诉白飞鸿的那个故事。
    他没有说谎。猫妖的事是真的,与小姐的往事也是真的,花老爷折磨猫妖又杀死了小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的。
    那些事全都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探望他卧病在床的母亲。
    猫妖来袭的时候,他为母亲挡了一下,但一个只是略有所学的少年又怎么敌得过发了狂的大妖?如果不是连姨救了他,如果不是猫妖的目标只有母亲,他怀疑自己甚至会死在利爪之下。
    那时候,他倒在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目睹了那一切。
    无论是猫妖与母亲的争执,还是母亲的重伤,还是一直以来都被他当成是父亲的男人,亲手掐死母亲的样子。
    连姨想要阻止他,却被他重重踹到一边,伴随着骨骼折断的闷响,她的头撞在墙壁上,溅出刺目的猩红。
    而后,那个男人用曾经抱过他、教他写字的那双手,试图也掐死他。
    究竟是因为他一直恨着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还是为了掩盖自己杀了妻子的事实想要杀人灭口?
    事到如今,他也弄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几乎死在了那里。
    应当说——花非花从那时起就已经死了。
    他被掐得一度断了呼吸,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身处的,已是烈火所形成的地狱。
    母亲已经死了,但连姨居然还活着。
    他爬啊爬,好容易才爬到连姨身边,用残破的身躯拖着她,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外挪去。
    他想救出她,却被从天而降的房梁砸中了身体,火烧在他的身上,也烧在他的脸上,他想要惨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连姨张着眼睛,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他知道他们两个今天都会死在这里,谁也活不下去。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只余下了一个念头。
    ——我要杀了他。
    于是,他同那个出现在火场里的男人做了交易。
    ——杀了他。
    作为报偿,他将奉上自己的一切。
    第101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你想杀了他吗?”
    那人如是问。
    那人说, 他叫殷风烈。
    花非花自然听过这个名字。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修真界备受瞩目的少年天才,人人都说, 他有望接任下一任的昆仑墟掌门。
    花家打算送自家少爷去昆仑墟求学, 自然也同他讲过有哪些值得留意的角色。
    彼时, “殷风烈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到岭南道, 所以花非花只能茫然地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的男子。
    他同样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进到这儿的——但这不妨碍花非花明白一个事实。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抓住了那个机会。
    ——你想杀了他吗?
    ——只要你能杀了他……
    他们做了交易。
    殷风烈杀了那个男人。
    当这么多年都被他视为父亲的尸块被丢到他面前时, 花非花发出了一阵令他自己都感到悚然的大笑。
    那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庭院中, 伴随着升腾的烈焰与坍塌的轰然巨响。
    他笑得太过厉害, 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处更是迸出新的鲜血来,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拼命伸出手去,死死掐住了还带着热度的头颅,深深地、深深地掐到眼窝深处去。
    “爹、爹——”
    他一边笑一边哭,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些什么, 只看到喷出的血沫都溅在男人脸上。丑陋而又肮脏的颜色。
    这一刻,不知为何, 他忽然想起, 在自己还小的时候, 这个男人也曾经抱过他,也曾经手把手教他练剑,听身边的仆从们说, 在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曾经扶着他, 直到他终于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学会喊他一声“爹”。
    可为什么……那时候他不停手?
    花非花一边发了狂一般掐着他, 一边模模糊糊地想。
    他惨叫过了,也哀求过了,他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爹爹”……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个男人愿意停手,放开娘亲,放开他,那么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愿意做,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愿意原谅他。
    但他没有。
    花非花最憎恨的就是这个。
    所以——他也不会停下来。
    而殷风烈只是看着,直到花非花因为失血过多,力竭昏了过去。
    当花非花再度醒来时,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整个人几乎都被烈火给烧融了,皮肉就像融化后又重新捏起来的蜡一样,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却又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虽然活了下来,脸却是全然毁了。
    ——只要你能杀了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作为交易的代价,他将这条命、自己的身份,连同整个花家一起卖给了殷风烈。
    而后,他从殷风烈那儿知道了一件事。
    在生死一线之时,自己觉醒了猫妖的血脉。
    “你爹没留手,你本来已经死了。”殷风烈对他说,“不过俗话说得好,‘猫有九条命’,当然,这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只是,你流着猫妖的血,自然也不像常人那么容易死。”
    他说得没错。
    对常人来说根本活不下去的重伤,花非花却在一个月后便恢复了行动能力,能如常的下床行走。
    他将花非花的身份给了殷风烈,让他以花家小少爷的身份活动,自己却隐匿起来。
    反正,就算他站在故人面前,他们也已经认不出他就是当年的花非花。他的嗓子也在火场里被烟熏坏了,呕哑嘲哳,听起来竟像是上了年岁的老头子,于是他也干脆穿起旧衣,假扮起老头子来。
    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也舍弃了过往,他不再是作为花家小少爷,而是作为花家的大管家活下去。
    殷风烈则是以花非花的身份潜入了昆仑墟,寻找某样东西。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找什么,只是同他说,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那样东西。
    “东海那边情况如何?”
    殷风烈将茶盏搁在桌上,问道。
    花大管家顿时收敛心神,毕恭毕敬地冲着殷风烈垂首答道。
    “十处封印,已破其四。”他顿了顿,又道,“弟兄们已经尽力了……但陆大公子一直镇守东海,想要突破他的防线,实属难事。”
    陆家的大公子,空桑的少主人,白帝后裔,天生剑骨,天赋之高,千年不遇。在他击败蜀山剑阁的阁主之后,便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修真界剑道第一人。
    天赋的差距若是拉得过大,便会令人连嫉妒都感到徒劳。
    在这位当世剑仙之前,便是妖族的兽潮,也难以讨得什么好处。
    能在这些年来,破去东海十处封印中的四处,已经是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的结果。
    花大管家都明白的道理,殷风烈自然也懂得。
    他也没有要苛责手下的意思。
    只是……
    “陆迟明……哈。”
    殷风烈极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双目亮得妖异,似是有毒火在熊熊燃烧。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掌心却骤然传来一声脆响——竟是他生生捏碎了手中青瓷的杯盏。
    “君子如玉,光风霁月……”他念着念着,肩膀微微抽动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将手中的碎杯往地上一掷,碎片迸溅的同时,血也终于从他的手心喷了出来,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陛下!”
    花大管家连忙向前两步,便要去查看殷风烈的伤势。
    “无妨。”
    他也不知道是在说哪件事,摆了摆手,制止了花大管家上前的动作,眼底的毒火却烧得更烈,似乎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去同弟兄们说,近来不必再做什么大动作,只是照旧骚扰着东海的防线就是,无需急着夺取什么。”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只要让东海三家以为一切如旧,防着我们击破别的封印阵法,便也就够了。让他们不必真的去和陆迟明拼命。”
    “是。”
    花大管家颔首,面上却不由得泛出一丝迟疑之色。
    “这么做便够了吗?”
    殷风烈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丝极为讥诮的笑意。
    “对。”他的声音却冷得像冰一样,“只要让陆迟明以为一切都没变就好。”
    “但是只要有陆大公子在……”
    “放心好了。”
    殷风烈又笑了一下,眼神却像是淬了毒,凝在那里。
    “陆迟明很快便会离开东海。”
    “离开东海?”
    花大管家像是不明白殷风烈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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