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这或许是更容易也更聪明的选择,但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白飞鸿闭上眼,回忆着那一刹那的感触。
    刀锋划过仇人的颈项,就像划过一片丝绸。
    这一刻,一个恶梦永远结束了。
    但是,她想起了更多、更多、更多的恶梦。
    是铺满了整个昆仑墟的尸骸。
    是殷风烈站在无数同门的尸体之上,朝她投来的冷漠一瞥。
    是大婚当日,陆迟明洞穿她灵府的一剑。
    白飞鸿睁开双眼。
    而后,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剑。
    裁月剑坠地已久,剑柄与剑穗都吸饱了血,握在手里,有一种格外冰冷而湿腻的触感。
    白飞鸿却下意识把剑抓得更紧了。
    承认吧。
    她想。
    她真正想要的……是把他们全杀了。
    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
    杀人这种事,自然不是只“想”就行了。
    要杀谁,怎么杀,能不能杀……都要细细梳理,从头打算。
    首先是要杀谁——这个问题倒不怎么需要思考。
    两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白飞鸿的脑海中。
    殷风烈。
    陆迟明。
    一想到那两个人,白飞鸿便下意识将手抵上心口,对抗着那股莫名的锐痛,手指一根根紧攥起来,用力到骨节发白。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有一丝好笑。
    也许,女人伤心到了极处,总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
    人一辈子总难免爱错几个人。
    可错到她这般地步,未免也凄惨得有些可笑了。
    她这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结果,一个灭了她的宗门,一个杀了她本人。
    毫无理由,没有解释。
    仿佛所有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曾存在过,一切的缱绻缠绵、柔情蜜意全都是假的。
    他们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毫不在意,衬得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愚弄,只有她蠢到动了真心,居然什么都信了。
    多么可笑,又凭什么?
    她想,笑着想。
    总有一天,她要提着剑站在那两人面前,亲口向他们问一句为什么。
    “怎么在发抖?”
    一道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白飞鸿回过头去,迎上男人担忧的目光。
    她的养父……这辈子应该是名至实归的继父,闻人歌。
    “有点冷。”
    白飞鸿强笑一下,找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她的目光在闻人歌面上一错而过,这时的他还很年轻,还没有她记忆中被风霜催白了鬓发的老相,看着倒让人有些陌生起来。
    至于他目光中那种略显直白的担忧和关怀,更是让白飞鸿浑身不自在。说到底,上一世自娘亲死后,闻人歌就再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她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恨她的。
    白飞鸿望着自己的指尖,有些茫然地想。
    ——他应当是恨我的。
    十岁那一年,魔修找上门来的时候,母亲要不是将保命的法宝留给她,也就不会惨死了。
    心爱的女人为救一个拖油瓶死了,怎么想,都觉得那个男人不可能不恨她。
    事实上,那么多年来,闻人歌虽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师父,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他尽可能不见她,见了她也只问些功课上的事情,他待其他的弟子都很和善,唯独对她严厉得堪称严苛,不管她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一句夸赞的话。
    他怎么可能不恨她?
    然而,也是这个人,在妖族来袭的那一晚拼了命地杀到她身边,从妖将手中救下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她带去低阶弟子避难的密室,用自己的血打开封门,将她推了进去。
    就算是到了那种时候,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半身浴血,白骨支离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注视她,她也回望着他。那时她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他用最后的灵力拉下封门,巨石轰然落下,就此隔断了生死。
    等到陆迟明终于把她从那个石窟中带出来时,她看到的只有抵着封门的……被啃食殆尽的一具白骨。
    父亲到死都握着他的剑。
    白飞鸿抬起手来,无声地扪住了自己的脸。
    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特意赶回来救我,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喊你一声父亲,为什么到最后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她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他们父女面对彼此的时候,总是无话可说。久而久之,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塞住她的喉咙,越是想要开口,越是觉得字句苍白无力。
    更何况,白飞鸿知道,她真正想问的人并不在这。
    “难道那魔修伤到了你?”
    闻人歌见她如此,便走向前来,替她把脉,片刻之后,他紧蹙的眉头方微微一松,提笔便要去写方子。
    “是受了惊吓……我先给你开一副安神汤,等明日启程回了昆仑墟,我再去苏师兄那讨些清心丹。”
    他想了想,又从方子上删掉了两味药材,换成了枇杷和甘草,似乎是觉得小孩子怕苦,特意换了比较甜的草药。
    白飞鸿看着那张药方,忽然想起……过去似乎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时候魔修打碎了她的经脉,魔息侵染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先生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料着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珍贵药材,才重新续上她的经脉,将她身上的魔息拔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年岁太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先生喂给她的药总是甜甜的,算是漫长病痛中难得让人期待的事。
    于是,她也忽然能够开口了。
    “我娘她……先前想用你留下的法器保住我,自己一个人拖住那魔修。”
    白飞鸿低声说道,像是在向着已经不在这的父亲询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亲因为这样被魔修杀了……先生一定会恨我吧。”
    “……”
    灯火有些昏暗,闻人歌拿了针,打算将烛火挑亮了一些,听到白飞鸿的询问,他的动作顿住了。细长的烛焰倒映在他眼瞳中,随着忽然的叹息摇动起来。
    “说的什么蠢话。”他叹息道,“若是那种情况,也应当是你恨我才对。”
    白飞鸿一怔。
    “这次的事,全是我对你们不住。”闻人歌低声道,“是我招来的祸患,却让你们母女受了累。若不是你杀了那魔修,后果不堪设想。你要怪我恨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叔叔和你保证——飞鸿,今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白飞鸿定定看着那一线火光,大抵是火焰太明亮,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灼得生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喃喃。
    她当然知道,如果娘亲还活着,先生一定会拼了命护着她。
    上一世他就是那样做的。
    人人都以为闻人歌很快就会忘记白玉颜,他们猜想他会沉湎伤痛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别的女人,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
    因为白玉颜不过是一个妓.女,而闻人歌却是天下第一宗门的一峰之主,在世人的猜想中,这两人只相识了三个月,又能有多深的感情?
    但闻人歌终身未娶,也没有再爱过任何人。他只是沉默着……倾尽心力养大了白玉颜的女儿,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想。
    她一辈子都没得到过的答案,父亲到死也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却借着过去的他的口,对她说了出来。
    不过是她以为他恨着她,他也以为她恨着他。
    娘的死横在他们父女之间,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生怕会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憎恨,所以宁愿逃开,不愿去确认。
    却不想,父亲也是如此,他居然也会怕……
    “又不是你的错。”
    白飞鸿终于看向闻人歌。那些早该说出口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是害人的魔修不对,是他不好,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才没有错……如果娘亲醒着她也会这么说。”
    她像是在告诉眼前的男人,又像是在对记忆里的那个背影说。
    “根本不是我们的错。”
    真正憎恨着她的人……从来都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
    他们不过是将对“她死了我却活了下来”这件事的憎恶,投到了彼此身上。
    但至少这一次……她可以昂首挺胸,说出“我没错”了。
    年岁太小没法救下娘亲,没能预料灾祸没能及时赶回来……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做不到只是做不到,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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