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熄灭了,像是他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有人点燃了烛火。他举着油灯沿着台阶向下走。他举着枪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防备着敌人。当他走到地窖地下,成默倒抽一口凉气,整个地窖全是尸体。这些全都是潜伏在后方的医生,他们有些被捆在锯木机的架子上,锯片上全是血和碎肉。还有些人,手和脚被硬生生的锯了下来。这样的场景作为医生李济廷看得够多了,仍旧能保持镇定,可当他举起油灯,照亮整个地窖时,却倒退了一步跌坐在台阶上。在油灯的下坠中,成默看到了在地窖的最中间是一个孕妇,她穿着和服,此刻她躯干扭曲着横在地上,肚子被捅成了筛子……在油灯破裂的那一瞬,成默看见了一张婴儿的脸,成默心头发紧,李济廷却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颤抖着手去探婴儿的鼻息。然后他发了疯似的跑出了地窖,飞上了房顶,四野无人,他只能冲着天空射击……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战机轰鸣着飞过。
    “啪~~~~”
    一枚照明弹摇曳着爬上了天空的最顶端,炸开,淡淡的光照亮了麦田,不远处有枪声和脚步声在响。他躺在担架上和一群人躲藏在金色的麦穗之下。零星的枪声和叫喊声时不时打破寂静,又是一枚照明弹升上了天空,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哭了起来,一张张满是汗水的脸孔上爬满了恐惧,那个孩子的母亲闭上了眼睛,用布蒙住了婴儿的口鼻,眼泪无声而下,短暂的挣扎后,世界安静了。
    他偏过了头,想要忘记那张绝望的脸。在他空洞瞳孔中闪烁的,已分不清是照明弹的光还是月光。
    最后这光化作了一朵蘑菇云。
    成默也分不清这不过是一出电影,还是自己亲眼所见。当历史的细节以记忆的方式展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他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恐怖味道。那绝不是几张残酷的图片,几个简单的数字,几行冰冷的文字,能够描绘的地狱。
    成默深刻的体会到了,战争中没有激动人心的时刻,没有雄壮的背景音乐,更没有感人肺腑的爱情,只有杀戮……
    杀戮。
    杀戮。
    还是杀戮。
    这漫长的半个世纪,不是杀戮就是在经历杀戮的路上。
    战争终于结束了。折磨却没有结束,他反复的参加葬礼,那墓碑连绵成了大海,埋葬着未曾到达彼岸的人们。他的瞳孔里没有太多痛苦,他们战斗,并不是为了自己能到达彼岸,而是为了人类能到达彼岸。
    可他还不能停下来,他还得继续向前奔跑,像是追逐着太阳的夸父。他的人生实在太长了,长过了山脉,长过了河流,长过了海岸日落。
    在他疾风般的奔跑中,黑白的、彩色的、静止的、运动的……各种各样的画面层层叠叠,一股脑儿的向着成默的瞳孔里塞了进来,仿佛这里是逃离的出口。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火璀璨,股市里红色和绿色的数字在疯狂的跳动,有人欢歌笑语纸醉金迷,将钞票塞进女人的胸衣。有人开着汽车在湖边等待,不停的刷新手机,当页面显示电子钱币的价值归零时,他看了眼坐在后座的妻子和女儿,点燃了煤炭。烟雾在宏伟的庙宇中萦绕,有人伪装成了神的模样,举起话筒散播福音,一片又一片的信徒跪拜低头,虔诚的献出了自己的一切。网络图片如流水般滚动,浓妆艳抹的明星在聚光灯下唱跳。肥头大耳的胖子面对着镜头,不断的往嘴里塞着炸鸡、披萨和汉堡。有人直播美酒、美人、游艇。有人直播开枪射击。男人女人用虚假的照片粉饰自己,为了虚荣,为了欺骗。键盘侠放肆的敲击着键盘,逼着哭泣的人走向了末路。媒体发布惊悚的标题,编造猎奇的内容。
    疮疤一样的贫民窟,像是五颜六色的脓包生长在光鲜亮丽的城市边缘。枯瘦的孩子在垃圾堆了翻找食物,衣衫邋遢的女人站在门口拉扯着过路的行人。犯罪分子骑着摩托从狭窄的街巷飞驰而过,一梭子弹打在了警察的身上,血花绽放。哭墙前祈祷的人们。黄沙千里。战争过后的断壁残垣中,长出了白色的人骨。一望无际的难民营,散布着满是泥土的鞋子,用来蒙住眼睛的布条,女人的衣服,更多的鞋,还有骷髅、牙齿和子弹壳,在污水中泛滥。两具新鲜的尸体躺在海岸边,衣不遮体的干瘦女子抱着她的孩子蜷缩在堆满垃圾的沙滩上。白色的蛆在她们的眼眶和身体里翻滚,数不清的苍蝇嗡嗡嗡的盘旋。有人点燃了尸体,白色蛆和扰人的苍蝇在焰火中扭曲,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而更多的普罗大众,他们活着,在简陋的房间里,在人潮拥挤的地铁,在机器隆隆的工厂,在阳光炽烈的工地,在屏幕闪烁的电脑前。日复一日的机械化劳作,没有一天不是在工作,在工作中提防,在工作中忧虑,在工作中克制,在工作中沉默。繁重的压力无处不在,片刻欢愉便值得庆幸。
    屈从于金钱,屈从于欲望,躲进消费之中,内心所期盼的事情只有暴富。
    人类被撕裂成无数个圈层,彼此敌视,彼此不容。
    真正值得关注的,从来没有人关注。
    理想的光辉消失了。
    人类依旧是欲望的囚徒。
    ……
    李济廷坐在了月球环形山的山崖上,像是端坐于王座。他手上拿着银色酒壶,眺望着地球,猛的举起了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太阳将他影子拉的很长。
    成默仿佛听见他愤怒的呻吟:“真他妈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成默不知道他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绝对的寂静中,他听见了玻璃破碎的脆响,连绵不绝的机枪射击,激烈的争吵,孩子的哭泣,还有死亡前的嘱托,最后……他听见了扣动扳机的声响。
    这声音绵延成大提琴呜咽,像是一小节哀婉悲壮的旋律,它在真空中盘旋,直接钻进了成默的脑海。
    成默能感觉的到李济廷的痛苦,这些痛苦在他意识里具现成景象,就像他端起杯子,轻嗅香气,就能说出它藏在色彩之下的配方。
    家人、朋友、爱人、理想、信仰、希望……
    这些李济廷曾经所拥有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失去,他坐在那里,像是无所依凭的巨人。
    成默凝视着李济廷的侧影,真切的感觉到了世事如梦。
    一切皆是琼花朝露。
    没有什么恒久之物。
    只有循环往复。
    没有尽头。
    成默又觉得寒冷,像是李济廷的记忆,带走了他心上最后的一些余温。
    李济廷突然开了口,“你开始不是问,谢旻韫献祭了自己又获得了什么吗?没有一句感谢,也没有一句忏悔。”他幽幽的说,“我曾经也无数次的问过自己。”
    成默像是重新睁开了眼睛,刚才所看到的都是飘忽不定的梦境。在他眼前李济廷依旧在火焰中燃烧,如同太阳,他的声音却藏着大海。
    虚假的太阳还在下坠,朝着深邃蔚蓝的大海。
    也许这是对太阳宿命拙劣的模仿,让李济廷看起来伟大又邪恶。
    “获得了什么?”成默用劲了力气大声问,像是在暴风雨中询问天地。
    “自由!”李济廷回答他的声音很轻,“自由的意志!”
    第二百八十五章 诸神的黄昏(107)
    成默脑海中轰然鸣响,像是被什么狠狠的震了一下,瞳孔放大,身体颤抖,整个人陷入了深寂的水中,于是李济廷的声音变得遥远。而那些从瞳孔里如水般涌入脑海的的图景,开出了花朵。
    这种感触近乎于神迹。
    他的眼睛无端的湿润了,也不是无端,而是终于有一些懂得了,那些伟大的人类在想些什么。
    束缚人类的,从来不是地心引力,而是自私的基因。
    是的,我们不过是基因的机器,我们的存在除了繁衍毫无意义。但是我们又与众不同,文学、电影、音乐、运动、科技……这些都是我们与众不同的证明。
    而在这颗渺小的星球上,只有人类,只有我们人类,具备足够的力量去反对我们的缔造者。
    也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人类,才能够反抗自私基因的暴政。
    透过李济廷,他看到了自由的疆界,看到了李济廷成为了金色的巨像,正在缓步向前,走向了真正的自由。
    那不仅仅是对人性的反叛,也是对造物主的反叛!
    那才是自由,或者我们应该称之为——解放。
    他为之战栗。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永恒的混沌中逃了出来,他站在山巅之上,看到了天边渐渐升起的光。那是无数人类试图抬举起得指引人类方向的光,那光并不炽烈,透着一股温情。纵使生命从不是长久之物,但他们的思想仍然在历史中熠熠生辉,不凌乱,不涣散,从容闪耀。只需要你抬头看,你就能寻回方向感。
    成默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凝望着黑暗中那焕发着清寂的光,心中安定。
    蓦然的,那光开始流动,成默细看,竟发现在天边的九枚“上帝之杖”于凝固的时间里,缓缓向下,如同流星。在被按下暂停键的画面中,它们拖着长长的火红焰流,以正常的速度贯穿过安眠的背景。它们先是穿过了海市蜃楼般的神像,那巨大威严的神像如雾气般消散。尔后它们穿过了密集的飞行器群,火光四溅中,更多的流光跟随着它们沿着菱形光柱的四角射向了浮在空中的四个光团,组成了庞大的流星雨。
    那光芒四射的运动,与绝对的静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营造出了极为震撼的蒙太奇镜头感。
    成默的视线跟随着它下降,两束火红的上帝之杖率先落入了星门阵线之中,另外四束精准的击穿了四团明亮的光团,剩下的三束如同流火点燃了雕塑般的天选者,就像点燃了荒芜的草原,燃烧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向着大海的方向深入。
    辽阔的nf之海,在寂静中被火光所照亮,也照亮了每一张照片般写满怨愤的脸孔,这怨愤除了死亡无法消解。
    所以死亡来了。
    如暴风。
    如闪电。
    浩渺的火光照亮了最后的一抹黄昏,星光消失不见。
    当四芒星阵的四枚光团被击穿之后,成默感觉到自己也解除了束缚,他正跟着李济廷拖着背后那太阳般的火球,逆着刺目的金色四芒星光柱,迎向了那流淌着地狱火焰的红巨星十字架。能量护盾与四芒星光柱摩擦出了阵阵火星,那火星像是烟花棒甩出的缤纷烟火,跳跃着四散而去。而眼前翻滚着的绯红火焰如岩浆般熠熠生辉,隔着几公里都令成默汗出如浆寒毛倒竖。
    但在太阳般的坠落与毁灭面前,四芒星光柱和红巨星十字架,不过是一盏可怜的激光灯。
    没有人能阻止太阳落入大海。
    成默曾认为自己见惯了大场面,贝加尔湖被蒸发、埃菲尔铁塔倒掉、整个巴黎都被毒气和洪水吞噬……这世间不会在有任何事情让他感到震撼。此际他觉得自己还是年轻了。他深深的确定李济廷那句我曾经无限接近于神,并不是一句夸张的话。
    和李济廷比起来,就连第一神将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一秒,成默心中没有恐惧,只有逆流而上的激动。他屏住呼吸,和李济廷一同拖拽着太阳撞向了神圣的熔岩十字架,像是叛逆者即将闯入了庄严的圣所。
    在他们相遇之时,火光弥漫的天空迎来真正的毁灭,天空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那是恐怖的超新星爆炸,向着全宇宙发射出恒星消亡的预告。
    成默觉得自己应该看到了摧枯拉朽的毁灭正在发生,可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魔幻,就像是李济廷掏出火柴点燃了一副画那么轻易,让他怀疑是不是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当他听到天选者系统所发出的庄严告示:“第十神将被击杀!”
    他终于明白眼前的画面并不是自己的臆想,而是真真切切正在发生的现实。
    “第八神将被击杀!”
    “第六神将被击杀!”
    “第五神将被击杀!”
    这一声声没有情绪的宣告,一下下敲击在成默的心脏之上,每一下都让的他的心跳加快了速度。这速度快到有些失控,像是在盘山公路上与死神飙车,只有把油门踩到底,赢了才能够活下来。恐惧和兴奋同时扑面而来,捂住了他的口鼻,叫人无法呼吸。
    他的肾上腺素再次飙升,像是于死神竞速到达了最后的时刻,终点线就在眼前,转过那个山崖边的发夹弯,就能活下去。他感觉到自己将油门踩到了底,双手紧紧的抓住了方向盘。前方就是闪烁着粼光的大海,他得拉手刹,反打方向盘,贴着护栏越过发夹弯。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汽车失控,冲出了悬崖。四轮空转,飞翔的失重感。随后,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夕阳撒在波涛上美丽的一柱星河,那是夜晚即将来到的预兆。
    在如此的美丽之前,死亡和时间都不值得一提。
    狂暴的燃烧中,他们劈开了海洋,如同岩石砸进了水池。掀起的巨浪有如高耸的山岭,高达上千米,白色的海水隆成了连接天空的蘑菇云。
    那隆隆的爆炸的轰鸣,像是从宇宙深处传来的哀号。大概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它并不惊悚,还有一种莫名的悠扬。那磅礴的声响,在天际回荡,挥之不去,像是在这片海洋致哀。
    在爆炸的核心点,在如山岳伫立的浪潮中心,海水全部都被蒸发掉了,只剩下干涸的海床。在一座凸起的海山之上,镶嵌着一艘锈迹斑驳的沉船,四周环形的海水墙壁中,数不清的鱼正向着远处逃离,像是隔着玻璃幕墙,将这里变成了瓶中船景观。只是这艘被环绕的凯撒级战列舰早就没了峥嵘的模样,风烛残年的残骸看不出昔日的霸气辉煌。
    天空之中,所有的天选者、战机和无人机都像是露珠一样消失了。
    天际的云也消散了,只剩下一片朦胧的血色,如同地狱火焰所喷发的烟气。
    李济廷坐在长满海藻的船头,灰色的羽翼耷拉在两侧,如同垂死天使的雕塑。五颜六色的海星从船里爬了出来,沿着长长的海藻爬向海床,像是突然在丑陋藤蔓上盛开的花朵。
    成默挥舞着翅膀悬浮在空中与李济廷对视,他的身体糟糕极了,腹部干瘪,肋骨外露,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他的脸被一张布满老人斑的苍白皮肤覆盖着,头发也只剩下了稀疏的几根,不复刚才意气风发的模样,瞬间老去,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久没有这么卖力了……”李济廷喘息着,他用他如同柴火般枯瘦的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银色的酒壶,随着他的动作,插在口袋里的红玫瑰在轻颤,他仰头喝了一口酒,长舒一口气说,“我已经嗅到了死亡的芬芳。”
    成默凝视着李济廷,察觉到了在心中潜伏着的某种不祥的预兆,他久久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了半晌,他才轻声问:“您真的想过自杀吗?”
    “无数次。”李济廷笑了笑,“差不多两百五十年的生命,你会不断相信,质疑,再确信,又否定……人类实在是简单又复杂的生物,想要向着一个遥远到看不见的目标一直走下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坚韧、牺牲、智慧……甚至偏执。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我也曾经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迷恋……迷恋那遥不可及的理想。又或者……又或者只是爱上了追逐理想的过程!”他抬头向着头顶高远的天幕望去,那里群星闪烁,“这让我惶恐。”
    成默也向着天空望去。
    天空晴朗,最后的一抹残阳隐没于海天一线的地方,透过淡淡的血色,璀璨的银河像是横亘过蓝色的天际的一道光柱,它从天的那边生长出来,散发着朦胧的星辉。
    成默第一眼就看见了最引人注目的猎户座,接着又看到了金牛座,在金牛座的东北方是形如五边形的御夫座,还有大熊星座。大熊星座中最有名的就是北斗七星,它像是一只被挂起的勺子,斗朝上,魁朝下。当你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时候,只要找到它,就能辨别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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