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关闭前,谢继礼说道:“既然不喜欢喝白酒,下次可得你提着酒来找老头子我了,别嫌麻烦,也别嫌唠叨……”
    “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我怎么会嫌弃。”成默说。
    “你可不是旁人,子女都是嫌弃和父母交流的。”谢继礼挥了下手,又认真叮嘱道,“有什么状况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成默点头,电梯门也缓缓关闭。等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跳动,成默才将门关上,他伫立在门口看向了落地窗边的那幅未完成的油画。
    窗外楼影重重叠叠,月光将夜色晕染开来,灯火明亮,夜幕绮丽,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正牵着谢旻韫的手坐在天台上的那两株义大利柏树下,凝视着漂浮在蓝色宇宙中那些遥远星辰。
    第二十一章 时序之东(21)
    等那个想让自己叫爸爸的男人走后,成默顿时觉得偌大的复式楼变得空荡荡的,不过那种温馨舒适,让人不由得感叹“终于回来”的感觉却未曾消散,大概是厨房里洗碗机运作的细密声音,岛台上的那座咖啡机熟悉的纹理,落地窗边的那幅沐浴在月光下的未完成,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那个女生的痕迹,让成默心中升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家”的感觉。
    他趿拉着拖鞋向着客厅走去,到了茶几边弯腰拾起那本蒙着浅棕色牛皮的日记本,日记本上横着一根皮带状的束带,只不过皮带扣的位置是把小巧精致的黄铜密码锁。
    略作思考,成默就将自己的生日输入了进去,幽寂的客厅里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成默打开锁扣,解开带子,就像是揭开了那个女孩的面纱,终于得以窥探到她的过往,她内心隐秘的角落。
    客厅里的灯没有开,不过落地窗外流泻进来的灯火和月色,足够他看清楚一切。日记的扉页写了一小段话,那时她的字还不像后来那么华美秀巧,但也清新隽秀,就像是微博、朋友圈里,文艺青年们热衷po上去表达情思的插画上的行文。
    “写日记并不是为了日后追忆生活之账本,也无预备做自传的虚荣心。我的目的有四:关注内心,进行思考,随时自省,一也;记载零星的感悟及有趣的事情,二也;当做一场修行,以不着急,也不懈怠的心情记录自己的成长。”
    看到这段文字,成默仿佛看见了谢旻韫端坐于书桌前,表情庄重,握着钢笔在暖黄的台灯下写下与小清新字迹全然不符的严肃思考。看落款是甲午年,那时她才十三、四岁,只看着扉页的一小段话,全然不似花季少女应该写下的语句。
    成默呡嘴轻笑,心想谢小妞还真是自信的不一般,十三、四岁就开始考虑写自传的事情,还想好了不写,这真是未雨绸缪深谋远虑……
    他兴趣盎然的翻开日记,果然,谢旻韫并没有像季羡林的《清华园日记》一样吐槽妹子和学习,也没有像胡适一样记流水账,而是以写一些琐碎支离的感悟为主。除此之外还有在欧罗巴学习之余的行记。写中西方文化的差异,说自己穿了旗袍弹钢琴引起了学校里的旗袍热,分析了一下自己该如何推广华夏文化;又写戴娃太喜欢香水了,寝室里每天都是香水味,还很是傲娇的说亚洲人自带体香,结果又写成了香水的行业分析;当然写的最多还是在卢浮宫看画看雕塑的心得……
    虽说是日记,写的却断断续续,毫无时间规律,这样倒不如说是本详细记录了时间、地点的杂文集。不过这些文字即便片面和零碎,从中却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谢旻韫的思维逻辑以及她的人生轨迹。
    成默看书向来都很快,像这种不太需要深入思考的日记本该看得更快,然而成默却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一字一句的慢慢翻看,偶尔看到谢旻韫写到她自己一些琐事,就会情不自禁的发出会心的微笑。
    可惜一本日记实在太薄了,薄到他不管多么仔细的阅读,还是读到了谢旻韫回了国。日记里记载了她为什么来星城,一是因为京城的纠葛太多,想要隐藏起来实在太难,而她想要在一个不那么受干扰的环境中度过三年;二是因为母亲在星城,而星城恰好又是她最崇敬的人的故乡。
    总之,机缘巧合也罢,命中注定也罢,她来到了星城。日记里写她刚下飞机就去到了韶山给老人家献花,随后几天里去了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老人家伏案读书的课桌前拍了照,后来去了岳麓书院的半学斋、新民学会旧址和清水塘故居缅怀伟人……
    这几页游记占据了高一日记的大部分内容,说她的志向,说她对老人家的尊敬,说华夏这些年来的筚路蓝缕以及繁荣昌盛……也不知道十五岁的黄毛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家国情怀和感慨嗟叹。
    至于其他的事情偶有记录,写她上了湘南卫视的节目,忽然间就红了,那时对于“流量”这个词,人们认知还不高,但她就开始研究“流量”这个现象。还有杜冷也第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日记里,谢旻韫在日记里极少用鲜明的笔触描叙他人,但提到杜冷却罕见的用了“油腻”这个词,说杜冷写给她的情诗比徐志摩的还叫人受不了。
    成默心想也不知道谢旻韫是有多讨厌徐志摩,不过他回想了徐志摩做过的那些事,写过的那些诗,也确实叫人无从夸奖。只不过倘若徐志摩知道自己被人拿来和杜冷比,怕是要从棺材里跳出来用弹弓打谢旻韫家的玻璃。
    嗯,现在也是他的家的玻璃。
    终于到成默出场了。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原本成默以为谢旻韫不会写自己什么好话,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火药味十足的辩论。但出乎意料,谢旻韫却承认了成默的知识面比自己要广博,然后给自己列下了快一页纸的书单,要一个学期读完。接着又分析自己之所以落到了下风,是因为落入了成默的诡辩思维的陷阱,说自己下次一定能赢。
    成默看到这篇很是不满,明明他也没有头大身子小到像是“小萝卜头”吧?杜冷都是直接写的姓名,凭什么他就用“小萝卜头”取代了?成默抬头看向了那幅油画,冲着谢旻韫的背影忿忿不平的说道:“你丈夫就不配拥有姓名么?还有,什么叫做‘落下风’,你明明就是输了……”
    他凝望着虚空,仿佛看见了那个背影回头对他扬着尖尖的下巴说:“我才没有输呢!”
    从这里开始“小萝卜头”这个代号就频繁的出现了,学校门口的邀请,六一儿童节的聚会,后来两个人在车上很缥缈虚无的对话和微表情的教学邀请,以及那一杯奶茶和在食堂有关‘作弊’的发言……
    谢旻韫对“小萝卜头”的“作弊说”很失望,写了长篇大论对成默批判了一番,还说再也不想理他了,对此成默很是怨念。不过怨念没有持续多久,2018年的7月1日,就是放暑假的那一天,也就是在他报了去欧罗巴假期夏令营的那天。
    “2018年7月1日,天气晴,某个心脏病人在五一广场的旅行社报了欧罗巴的夏令营,胆子还真是大啊!有心脏病还乱跑,真是不怕死,看样子我得去看着他。我怎么觉得自己在担心他呢?谢旻韫你就承认了吧?在量子力学中,没有一样东西拥有确定的位置,除非它撞上别的东西。我想,人类大概也是如此,有时候没办法确认自己的存在,直到遇见另外一个人。这个夏天,我想要遇见你……”
    这个沉积于成默心中许久的谜题,今天终于解开了。
    成默想起了在那辆去往机场的大巴上,谢旻韫装作若无其事的对他说“好巧”,他在夜深人静的房间凝视着那副画笑了起来:“所以你还是输了啊!谢小进,巧合并不是概率问题。巧合是我们测漏的人生意义。”
    笑中带泪。
    ……
    后来的记叙少了两个人横穿欧罗巴的一大段,成默甚为遗憾,倒不是因为这段故事足够精彩,而是因为谢旻韫写游记写的很美,笔墨清隽,总有种令人悠然神往之感。不过她自己去往各大“遗迹之地”和在非洲、中东游历的情况时有记录,其中更多的是她做慈善中的一些途中所见。写了自己因为行善遭遇了设计精巧的诈骗,写了那些贫穷国家的管理混乱,写了在中东战乱国家一瓶水竟要十多块华夏币,写了她在难民营办学的困难,但更多的是写了孩子的无辜和可爱,这其中很多很多都是成默目睹过的真实片段。
    其间没有太多儿女私情,只有对时局的担忧,但谢旻韫很少用宏大的叙述去表达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细腻的笔触之中,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让世界的各个无人关注的角落,十分陌生,又好像触手可及。
    不过她每篇日记的开头都是在倒数计时,终结的日期是他大学开学的那一天。
    2020年9月1日,她写了要给某人安排一场盛大的仪式,言辞之间不只有欣喜,还有紧张与担忧。她第一次写下了自己的不自信。
    这一页字,无复平日的灵动飘逸,显得很是拘谨。
    然后再下一页,就是大大的五个字“我们结婚了”,中间夹了一张红色的喜糖糖纸,一片岳麓山的枫叶,他在极地为她准备的星球糖的照片,以及……那杯奶茶上的心形贴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我颠倒整个世界,只为摆正你的倒影”。
    到这里日记就只剩下最后一段话:
    “在经典物理的世界,人类在不变的几何空间里沿着精确而漫长的轨迹永恒不变的运动着,就像一部漫长的电影。而在量子物理的世界,世界是人类连续的、永不停歇的涌动,是稍纵即逝的实体不断的出现和消失,是一系列的振荡,就像20世纪60年代时髦的嬉皮世界,一个由事件而非物体构成的世界。”
    “而在我和你的世界,时间和空间都荡然无存。”
    ……
    成默捧着日记在落地窗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电话铃声打断他的思绪,他知道不是雅典娜,雅典娜一般都用微信给他发送文字,来到华夏还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因此他猜是付远卓,或者是冯露晚。
    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果不其然是付远卓打来的。成默按了接听,那边还能听见嘈杂的欢呼声。
    成默听到付远卓低声问“你现在忙吗?”他刚回答“不忙”,话筒里就传来了关博君幽怨的声音,“成默你答应的帮我和付远卓弄晚宴请柬的,现在宴会暂时取消了,你难道不打算和雅典娜请我们吃个饭吗?”
    关博君说完,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陡然间安静了下来,像是很多人都屏住了呼吸,在期待一个结果。
    要换做从前,成默肯定毫不犹豫的拒绝,但现在他的心已经柔软了许多,略作思考他就答应了下来,说明天请大家吃晚饭。顿时那边欢呼声四起,感觉像是球迷在庆祝胜利。
    “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付远卓接过手机问道。
    成默想起自己说过要带雅典娜去吃火锅的,却至今未能成行,便道:“海底捞吧!”
    “那我可把童童叫上了啊?”付远卓叹息了一声说,“总得让她面对现实吧。”
    “面对现实?有这么残忍吗?”
    “等了你三年欸!这还不残忍,什么叫残忍?”
    “可我没有叫她等啊。”成默很是无奈。
    付远卓痛心疾首的说:“你这种人生赢家,怎么能够体会我们这种败犬的心?不是我们想要等待。你能理解吗?就像是期盼一个植物人醒来,明知道没有太大的希望,我们却总不忍心拔下呼吸机,让那个人从我们的世界彻底消失……”
    “如果没救了,就得赶紧拔啊。何必浪费钱,浪费医疗资源,还浪费感情呢?”
    “莓良心啊!你……”
    “我是植物人我都没说什么。”
    “行!你牛掰……”付远卓没好气的说,“你自己明天让颜亦童把你的呼吸机给拔了吧!”
    “嗯!嗯~!”
    “哎!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带雅典娜去她就明白了。不扯了,你先忙,我们明天见。”
    “嗯。”
    成默挂了电话,又给雅典娜发了微信,她已经和冯露晚回到酒店休息了。雅典娜也不是那种黏人的女孩,成默不说,她也从来不问成默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因此成默和她相处的很舒适,有的时候成默觉得他和雅典娜已经直接跳过了热恋的阶段,进入了更像是至亲之人的相处模式,温馨和平淡是常态,没什么激情和浪漫。
    这样的相处恰恰也是雅典娜所喜欢的,成默倒是无所谓,他哪种模式都能切换,前提是真的喜欢。
    跟雅典娜说了一下刚才有和谢旻韫父亲见面的事情,雅典娜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问他晚上回不回酒店,实验已经断了好几天了。成默想了好一会,觉得虽然谢旻韫在天有灵必然不介意自己带雅典娜来“和生霄云”住,可雅典娜和谢旻韫打的天崩地裂的那个梦实在是太逼真了,于是他还是回答道十二点前回酒店。雅典娜也就没再发什么,她向来聊天断的都像是意犹未尽的戛然而止,对此成默早已经习惯。
    成默将谢旻韫的日记本插在了书架中,然后去了二楼看了看谢旻韫的卧室,卧室也是很现代的冷色调设计,床头摆着一个圆滚滚的卡通熊猫的布偶,十分可爱。成默走了过去将熊猫抱了起来,带着布偶去看了眼书房和健身室,接着又带着熊猫布偶去到了顶层独享的天台。
    楼梯间被改成了咖啡室调酒吧,连接着一个斜顶的阳光房,阳光房里摆着沙发和钢琴,玻璃外是一个静谧的空中花园,糅杂了华夏园林与日式枯山水的风格。假山、流水、石灯笼、水钵、白沙、碎石等各种元素一应俱全,但并不杂乱,条理分明,一眼望去格外宁静,只是那两株后来种进去的义大利柏树稍显突兀,但配着月色看又别有一番乐趣。
    成默扫了眼堆在沙发旁的纸盒,确定是射电望远镜的零件,便走到吧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然后坐在沙发上将盒子一一拆开,安安静静的开始组装望远镜。十一点的时候,成默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打玻璃拉门,走到了那两株被修剪成松果状的义大利柏树旁流连了须臾,才下楼走出了家门。
    回到客厅里,成默拿钥匙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门口有人,还是天选者,感应了一下对方一直纹丝不动,成默就知道对方对他没有恶意,反而应该是保护他的,但他打开门时依旧小心翼翼。
    橘黄色的灯光下,姜军如同标枪般守卫在门口,他递给成默一枚太极龙徽章低声说道:“在您拿到乌洛波洛斯之前,我们都会保卫您的安全,有任何情况,你只要按压两下徽章,或者小声呼救,我们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您的身边。”
    成默道了声“谢谢”,和姜军一同乘坐电梯下了楼,此时另一个人已经将挂着特殊牌照的防弹劳斯莱斯停在了电梯口。
    姜军给成默打开了车门,成默躬身上车,黑银相间的修长汽车驶出了地库,在迷离的夜色中,穿过了古老又现代的城市,坐在后座的车门按下车窗,回头还能看见楼顶那两株义大利柏树冒出的像是猫耳般可爱的尖角……
    在沁人心脾的冷风中,成默闭上了眼睛,他低声说:“晚安,谢小进。”
    ……
    第二天,成默彻底的闲了下来,反倒是雅典娜比成默要忙一些,必须得出席白秀秀给她安排的一些活动,对此雅典娜没什么怨言,华夏没有她的实验室,除了晚上和成默的实验,她也没有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其实她很是随遇而安。
    倒是经历了昨天的事故之后,负责接待成默和雅典娜的冯露晚、孔黎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因为约好了晚上六点去西直门的海底捞请吃饭,下午的时候付远卓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见成默没事,付远卓开着车跑到了圆明园安缦来接他。见付远卓一改往昔的高调,开了一辆沃尔沃电动车,成默还颇为惊讶,心想付远卓同学还真是改变了不少。
    成默上了车说:“现在去是不是太早了?”
    “我们先去接童童,她在央视录节目。”
    成默“哦”了一声系好安全带,付远卓开着电动车上了万泉路,向着大裤衩进发……
    第二十二章 时序之东(22)
    春节将至,京城四处都是过年的气氛,红灯笼、华夏结还有龙年吉祥物随处可见,路过商场时还能听见喜庆的音乐。像是什么《恭喜你》、《欢欢喜喜过大年》之类,每逢年关就能拿出来应应景的土老帽音乐。
    土归土,唢呐一吹,华夏鼓,那个一打呀,还真是让人心生欢快。
    付远卓今天也很欢脱,黑色的大羽绒服里面穿着的是成默和雅典娜昨天穿过的同款蜡笔小新睡衣。上车的时候见成默穿的正正常常,付远卓高呼“上当了”,一脸委屈的问成默今天这么没有穿装逼战袍。
    成默如同坠入云里雾里,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是装逼战袍啊?”
    “就是蜡笔小新的几何睡衣啊!”付远卓鬼喊鬼叫,“我们昨天连夜定了十多套,八百里加急让快递送上门,上午人手拿了两套,准备今天和你们穿同款去吃海底捞的,你今天怎么不穿?”
    成默无语,“我那天就图个方便,不是为了装逼。”
    “那雅……你老婆呢?你老婆怎么角斗都特意穿个蜡笔小新睡衣?”
    “她是《蜡笔小新》的狂热粉丝,我的睡衣也是她网购的……”成默抚了下额头,“别说了,她来华夏还没有几天,快递已经要堆到院子里来了……”
    “我的天,雅典娜竟然会喜欢《蜡笔小新》?”付远卓惊呼道。
    “嗯,”成默点头,“不过她喜欢的不是原野新之助,她喜欢的是原野美伢……”
    “啊?”付远卓愈发惊讶,随即摇着头感叹,“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够理解的。”
    成默不置可否。
    付远卓冲着后视镜撇了下头,“我后座还有一套蜡笔小新睡衣,你要换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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