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短短呼吸之间,下一句他便听见来人善意的邀请,神情登时一僵,动作凝滞住,不上不下地尬在那了。
    温寒烟眉间微皱。
    她并不是擅长同人亲近的性子,更遑论来人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手腕,欲将手臂抽回来。
    她还未动作,余光间光线微暗,不知何时身侧又迅速围上来几个人。
    “上次来的客人就是去到你家招待的,做人怎么能这么贪得无厌?这次该到我家去了。”
    “不行,不是这么算的。上一次来客人的时候,不巧我正好病了不在场,这才被漏掉了。要我说,这次该补偿我,让客人去我家休息。”
    “你们说的都不算,要论资排辈,我资历比你们都要更深,应该到我家。”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越说语气言辞不仅分毫未收敛,反倒越发激烈,争得面红耳赤。
    空青和叶含煜越听越觉得怪异。
    分明是“招待客人”这样温馨的事,她们却如此针锋相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自己并非被热心关照的来客,而是什么无知落入圈套之中、被野兽肆意争夺的口食。
    “那个,温寒烟……”
    司予栀脸色也有点白。
    她原本只想趁着这群怪人争执的时候,小声催促温寒烟快点离开。
    却没想到她刚一开口,不远处聊得热火朝天的人全都瞬间停了下来,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向她,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
    司予栀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为东幽千金,司予栀自小过的也是万众瞩目、众星捧月的生活。
    她并非从未被人这样专注地看过,甚至更多人盯着她一个看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
    见司予栀不出声,一人笑眯眯开口:“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畅所欲言!只要能够满足你们的需要,我们都会尽力去做的。”
    司予栀皱眉向后退,被这些人注视着的感觉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们脸上的笑容也让她感觉不到分毫温度,尽管完美,却像是经过精细丈量之后的艺术品,甚至在某些角度透露着森冷鬼气。
    恰在此时,一道雪白的身影拦在她身前。
    温寒烟状似无意将司予栀护在身后,不远处几人却不仅并未退后,反而更上前一步,离他们更近了些,近到衣摆几乎下一秒便要触碰在一起。
    起先去抓温寒烟手臂的那人再次伸出手来。
    温寒烟眸光微冷。
    就在这时,远远一道声音传过来。
    “怎么都围在此处,出什么事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不断逼近温寒烟几人的人群瞬间散开。
    “青先生。”
    几人脸上神情一收,低眉顺目地自发朝着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能供一人同行的窄道,整齐划一朝着来人见礼。
    “你们都退下。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却聚在城边吵吵嚷嚷。”
    脚步声缓步而来,先前那道声音压着不悦,“成何体统。”
    几人面面相觑,恭恭敬敬认错:“青先生,是我们鲁莽了。”
    温寒烟瞳眸微转,朝着声源处望去。
    来人穿着一身棠梨褐色短打劲装,腰间缠绕着皮质宽带,上面刻印着藤蔓编织交错般的纹路。
    腰带下垂落一块金属质感的算盘,是十三档制式,只有巴掌大小,但上面的算珠并不全。
    温寒烟一眼望过去,粗略估算大约有五十颗,且并不能移动,看样子像是某种象征身份的装饰。
    她收回视线,心下已有了考量。
    “阁下是九玄城中人?”
    来人拱手行了一礼,脸上也挂着笑意,却并不过分热情让人心生狐疑,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亏,正好卡在一个令人亲切,却又不过火的界限。
    “在下九玄城领事,衔青。”
    他长袖一挥,先前针尖对麦芒不愿落下风的几人,瞬间偃旗息鼓,默不作声灰溜溜朝着温寒烟几人行了一礼,走到他身后去。
    “抱歉,让你们见笑了。”衔青收回手,口吻自然地朝温寒烟解释,“仙子既然只看我一身打扮,便知我是九玄城中人,那也该知道九玄城虽为五大仙门之一,却与其余仙门有些许不同。”
    “九玄城没什么出名的功法,弟子也都是靠腿脚跑遍九州,平日也就靠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顺路大多都能带回些常人不知道的消息。”
    他笑着道,“九玄城中消息流通繁杂,为避免节外生枝,依照城主的命令,凡九玄城内无灵根修为的凡人,是不得擅自离开城中的。所以,他们对外面的事情和客人向来好奇,也有阵子没见过外人了,多少有些欣喜,情绪激动间,或许多有冒犯。”
    说着,衔青再次躬身行了一礼,礼节分毫挑不出错漏之处,“在下代他们赔个不是。”
    “无碍,青先生客气了。”
    温寒烟不欲多说,转身道,“我等无意路过此地,见此处灯火通明,好奇多看了一眼。有幸结实先生,日后若有缘分,自会重逢。”
    她分明专程来一趟,此刻却只字不提来意,反倒提出要走。
    空青三人心下虽狐疑,但一回想起方才仿佛被恶兽争食一般的诡异场面,便浑身恶寒,安安静静立在一边,没有反驳。
    衔青也似乎对她所说的话并不意外,负手站在一旁,直到看见温寒烟转身往外走,才出声挽留。
    “来者是客,既然几位有缘至此,不如来我府邸上歇歇脚。”
    他目光逐一掠过空青、叶含煜还有司予栀三人,看见他们脸上掩饰得极深的抵触,然后缓缓转动眼眸,看向树下拨弄凤凰花的黑衣男子,顿了顿,最终才将眼神落在温寒烟身上。
    “若你们不喜欢,我随时可以送你们离开。”
    衔青话音刚落,司予栀就一下子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温寒烟。
    拜托,这种鬼地方,千万别同意好吗。
    许是她的愿望太过强烈,温寒烟唇角弧度未变,淡淡婉拒:“青先生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衔青指尖轻拨腰间算盘,笑眯眯道:“你们千里迢迢来九玄城,难道为的不是醉青山的解法吗?”
    他话音落地,叶含煜脸色瞬间变了:“你怎会知道?”
    “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衔青负手淡笑,“九玄城弟子虽修为不高,眼界却够广。放眼整个九州,还没什么事情,是我们不能知道的。”
    他目光没什么恶意地落在司予栀身上,“锦衣莲纹,且我观质地样式,想必这位应当是东幽身份极高的千金小姐。”
    沉吟片刻,衔青抬起眼,拱手示意一下,“敢问,可是司予栀小姐?”
    司予栀干笑一声:“呵呵。”
    看出来就看出来呗,最烦装逼的人。
    “东幽乱变,虽然远在商州,但我也有所耳闻。”衔青双手交叠,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掩住腰间的算盘。
    “司珏少主大摆宴席,却徒生事端,东幽少主陨落,老祖家主相继羽化,九州仙门世家精锐受醉青山蛊惑,被困于平霄夙阵中,着实令人惋惜。”
    他看向叶含煜,“朱红绣金枫,宽绥缓带,通身珠光宝气,英姿逼人,你的身份也并不难猜,想必便是兆宜府少主了。久仰大名。”
    叶含煜:“……”
    早知道他就该换身衣裳。
    衔青又看向空青,唇角微扬,“阁下无名指下和虎口处覆有薄茧,定是剑修,一身白衫虽无赘余修饰,却与潇湘剑宗道袍不谋而合。”
    他视线微转,在温寒烟和空青之间挪动,“再加上,自我出现起,你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不超过三息,却频繁将视线投在那位白衣仙子身上。可见你对她极为关注,关注到了一种近乎专注的地步。”
    “数月前,寒烟仙子大闹朱雀台,叛出潇湘剑宗的消息,着实令人记忆犹新。”
    衔青微笑总结,“想必,二位便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了。”
    被这么明目张胆地点名对温寒烟的关注,空青耳根稍有点红,却没有否认。
    他喉头上下滑动,静默片刻,忍不住低头去看温寒烟的反应。
    却见她似乎根本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眉心微锁,一瞬不瞬看着衔青,眼神辨不清喜怒。
    空青表情空白了一瞬间,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唇角动了动,低下头。
    在衔青点出“潇湘剑宗”四个字之后,温寒烟便没有再将他后面的话听进耳中。
    她定定地看着他,垂落在袖摆间的指尖微动,不动声色地按上昭明剑柄。
    若衔青说出裴烬身份——
    “至于这位——”
    就在此时,衔青慢条斯理转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玄衣宽袖的人。
    裴烬撩起眼睫,不闪不避迎上他目光,似笑非笑看着他。
    魔头虽未开口,也未出手,久居高位杀孽无数的气息却无声缭绕身周,气势凛冽,衔青却丝毫未受影响。
    他目光坦然,上下打量裴烬一眼,似是在分辨他的身份。
    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无限放缓,温寒烟指尖微蜷,搭上剑柄。
    下一瞬,她听见衔青的声音响起,语调蕴着几分赧然。
    “在下才疏学浅,着实看不出阁下的身份来。”
    衔青顺势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将话题扯回原点,“不过,有关于醉青山之事,其实不难解决。”
    叶含煜心头微动,却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耐着性子质疑道:“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
    衔青摊手道,“叶少主,我何故骗你呢?醉青山最难解的点,其实在于受蛊惑之人,没有能够自行寻找解法的能力。但归根到底,是毒也好,是蛊也好,寻得关键之处后,解起来实际上很简单。”
    叶含煜半信半疑,衔青看他一眼,但笑不语,转身抬手示意身后随行之人。
    “青先生,您有何吩咐?”
    “去寻醉青山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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