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点了点头,王离躬身行礼送客。
    直至赵泗的身影消失不见,王翦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枯槁的指节擦拭了几下眼角,倒没有什么眼屎,只是目光却还是浑浊不堪。
    “越来越像了啊……”王翦幽幽开口。
    “什么越来越像了?”王离挠了挠头开口问道。
    “殿下和陛下,越来越像了……”王翦笑了一下,眼中闪过几分追忆。
    这对爷孙,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多。
    同样,在许多人看来,这对爷孙性格有着明显的区别。
    然而在王翦眼中,某些时候,这对爷孙的举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骨子里,这对爷孙,是一模一样的。
    那是……源自于血脉的本能。
    就像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召开朝会是为了通知群臣,而非和群臣商讨。
    就像,他认准的事情,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落实。
    这对爷孙的手段从来都谈不上酷烈,但是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会不折不扣的去行动。
    不论对错,从不瞻前顾后。
    “殿下和陛下?”王离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来始皇帝充满威严的身影。
    那是如此的不可直视,威势甚重。
    对于王离这种后辈而言,刚一出世面对的就是巅峰状态的始皇帝,自觉得亚历山大,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
    相比较之下,赵泗?
    王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就显得温和许多。
    哪怕自己的小伙伴已经今非昔比,摇身一变成为了大秦的储君,但终究有交情在,颇为亲近。
    况且,自家小伙伴再怎么说,也从没有在自己面前板着脸过。
    对比始皇帝带来的压力,和赵泗相处王离明显自如许多。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王离嗫嚅着嘴唇嘟囔道。
    “你能看出来个甚么?”王翦摇头失笑。
    “有这功夫,倒不如好好考虑一下去了海外该如何做好殿下交给你的差事,想一想应该如何对孔雀国用兵……”王翦开口笑骂道。
    “孙儿不是去督军么?领兵打仗那不是槐里侯的事情?”王离开口问道。
    “总得以防万一不是?出了什么差池,不求你建功,最起码得把船带回来。”王翦叹了一口气。
    “罢了,随大父去书房……”
    王离点了点头,搀扶着王翦的身子朝着书房走去。
    ……
    时间……悄然飞逝。
    转眼时间,几天时间过去。
    治栗内史那边已经开始进行粮草调集,赵泗也在为出兵孔雀国做预热准备。
    何为预热,无非就是舆论攻势罢了。
    时值赵泗颁布招贤令,开放学室,天下士子纷纷朝着咸阳汇集,可以说整个天下的知识人才都朝着关内汇聚。
    读书人多了……消息的流通和讨论热度自然也会相应变高,天然具备了舆论发酵的土壤。
    在没有干涉的情况下,舆论集中在声讨旧吏以及法家和各家学术彰显之上。
    毕竟这才顶尖学术大佬最看重的问题,上层往往是引领风向的,学术大佬在乎这些,下层的士子相应的也会争相讨论,为接下来和旧吏以及法家的斗争跃跃欲试。
    然而赵泗先是安抚旧吏群体,尔后公开表示不会舍弃关内法吏,释简以安人心的同时,旧吏群体得以安顿。
    同时,赵泗作为最高领导,主动将舆论转到孔雀国扣押大秦使者之事。
    这对赵泗来说并不难……
    只需要将招贤令原本随心所欲自由发挥的考核变成命题作文即可。
    以讨论孔雀国扣押大秦使者以及如何应对展开策论,并且详细叙述对方的失德之处……
    招贤令的考核放在这个时代,说一句堪比高考都不为过。
    开卷考试,命题作文,在赵泗的引导之下,舆论的主要内容瞬间变成了声讨孔雀国。
    这也是转移矛盾的一种手段。
    随着诸子百家汇聚咸阳,百家弟子和旧吏群体,如果不加以干涉,势必会形成水火不相容之势。
    旧吏群体的忠心无需多言,被赵泗安抚以后可以不主动挑事,但不代表诸子百家会安分下来。
    赵泗不想激化矛盾,他在等,等诸子百家真正够分量的人来到咸阳。
    在此之前,他并不希望旧吏群体和诸子百家的矛盾激化下去。
    说来可笑……旧吏群体现在手中握有实权,把控关内,手里是拿着刀的,这个群体反而被赵泗轻而易举地安抚下来,甚至于忍气吞声。
    叫嚣的最厉害恨不得立刻火并的诸子百家,反倒是手无寸铁。
    从时代的发展上来看,赵泗要保留百家道统,要给予他们晋升的阶梯,将他们纳入大秦的统治。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左右着孤,让孤对关内旧吏动刀,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赵泗披着大衣,看着漫天飘零的大雪目光幽幽。
    “旧吏之中,确实有很多冥顽不灵之人,但不教而诛的事情孤不会做,孤亦不会拿着谁来开刀,更不会做杀鸡儆猴这样无聊的事情,在孤的眼中,旧吏也好,新吏也罢,乃至于诸子百家,都没什么区别。
    谁能够照着孤的旨意办事,谁能够顺应孤的意志,谁就能得以求活。”赵泗回头看向满脸不解的稽粥开口说道。
    “就像孤开放学室……泼粪也好,辱骂也罢,出于义愤,孤能容忍,也无伤大雅。
    可要是以死相逼,倒行逆施,行逼宫之事,行刺之举,那结局就大不相同。”
    “可这样一来……天下人心中难免会有怨怼吧……”稽粥开口。
    “天下人?他们谁能够代表天下人?旧吏,新吏,法家,儒家?还是谁?”赵泗嗤笑了一声。
    “他们谁都代表不了天下人!”赵泗语气重了几分。
    “真正的天下人,是在土里刨食的,他们可没那么多功夫著书立说,妄议朝政……”赵泗幽幽开口。
    旧吏也好,新吏也罢,乃至于诸子百家,谁都代表不了天下人。
    因为这个时代,真正的天下人,是连字都不认识的。
    “所以稽粥,孤并不在乎他们是如何想的,孤会改制,愿意在孤的治下顺应孤的,就得以存,不愿意的,就会被抛弃,敢于反抗的,才会被孤杀死。”赵泗开口说道。
    “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怎么做的才重要,拗得过孤,孤便要照着他们说的行事,拗不过孤,便自有大儒为孤释经……
    有时候,为了生存,他们远比你想的更加灵活。”赵泗笑了一下。
    “可是他们毕竟……”稽粥挠了挠头。
    “天下书籍,莫不出于诸子百家,天下黔首虽广……可是他们是天下人的表率……臣最近读书,墨家是为匠闲之表,而农家为农人之表……”稽粥开口说道。
    “你想说的是天下黔首虽多,但是真正能够左右天下的是那一部分人对吧。”赵泗笑着转身看向稽粥。
    稽粥点了点头……
    稽粥是匈奴的王子……
    像他这样出身尊贵的人,从来不需要在意底层人的想法。
    草原上的贵族从来都是如此,真正的勇士只会诞生在贵族之中。
    他需要团结的也从来只是部落的首领。
    严格意义上来说,匈奴的阶级固化比大秦还要严重。
    是,匈奴人看重勇士,但勇士,什么时候才会诞生在那群饭都吃不饱的下层人身上?
    “稽粥,你真的认为匈奴人的命运从来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么?”赵泗笑了一下看向稽粥。
    “难道不是如此么?我们带领着他们放牧,挑选草场,打猎,战争,祭祀……每年都是如此,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稽粥开口说道。
    “那稽粥你有没有想过,匈奴人为什么每年都在打仗,一直都在打仗,永远都不能停止打仗?”赵泗开口问道。
    稽粥闻声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贫瘠的草原是养活不了那么多匈奴人的,哪怕这群底层人吃的并不多……
    你们越是奢靡,战争就势力愈发频繁。
    大漠的冬天很冷吧?”赵泗开口问道。
    稽粥默然的点了点头。
    “是啊,连你都觉得冷,这群匈奴人又怎么度过呢?所以在一年最后的温暖,水草最丰满,牛羊最强壮的时候,匈奴人就要提前思考怎么活着度过寒冷的冬天。
    人太多了……太多了……吃的太少,御寒的东西也太少,如果平均分给每一个人,那么每一个人都要死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所以得有一部分人去死,只有这样,剩下的人才能活下来。
    你自诩掌握了他们的命运,可是你敢在冬天到来之前,亲手处死多余的人么?亲手把他们处死,或者把他们赶出去,只要算的够精确,理论上来说,比发动胜负未知的战争更加划算,你能够做到么,稽粥?”赵泗开口问道。
    稽粥闻声,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匈奴人的宿命就是在战争中荣耀的死去。
    这是一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话。
    在秋高气爽的时候,在水草最丰盛的时节,在牛羊最肥美的时候,匈奴人将会带着荣耀死去。
    下至奴隶,上至贵族,匈奴人,少有善终。
    因为要频繁的作战,要么被吞并,要么吞并他人,他们需要一个最强大的头领。
    所以冒顿杀死了他的爷爷头曼,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草原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这里容不下礼义廉耻,或者说,一句唾骂,已经是极限了。
    匈奴人的部落,唯有一直强盛,才能够得以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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