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捡了。”梅姑将儿子拉起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坏了。去休息吧。”
    宿流峥木然被梅姑拉着进了屋。
    待宿流峥睡着了,梅姑坐在床边,守着儿子。这几年,她拜遍了神佛。
    梅姑所求不多,唯愿——我儿平安顺遂。
    天亮了。
    儿子似乎要醒过来,梅姑立刻抬眼望过去。她甚至不知道这次醒过来的会是清焉还是流峥。
    儿子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梅姑就知道是谁了。
    “母亲怎么在这里?”宿清焉问。
    梅姑神色慈柔:“刚进来,想喊你起来。今早要给吴夫子代课,怕你迟了。”
    “我记着。母亲莫要总是替我忧心。时辰还早,您再去小睡一会儿。”宿清焉给了母亲一个宽慰的温笑,坐起身来。
    “好。”梅姑退了出去。
    外面,红枣在地上躺了一夜。
    梅姑望着这些红枣,心里涌上麻木的酸涩。
    就算是报应,她愿意去尝一切苦果,何必用她的儿子来应誓?
    宿清焉给母亲做了早饭,才匆匆往学堂去。
    他忙了一天,傍晚去街市支摊子的时候,才听说出了命案。
    “陈铁和赵二狗死得太惨了!被人发现的时候野狗正在啃呢!啧啧,要不是衣着打扮,都认不出来了……”
    宿清焉听了几句议论,与他无关,他继续读他的书。
    衙门派了人下来调查,查到结仇过往的时候犯了愁——与这两个人结仇的人可太多了。
    陈铁和赵二狗平日里做了不少恶事,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人恨不得放鞭炮庆祝,根本不愿意敷衍官差的调查。
    不过他们两个死相实在太凄惨,小城的人还是有些怕了。天色才刚擦黑,人人早早归家,躲躲风头。
    听闻陈铁和赵二狗的死,花影皱了眉:“还以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让我活动活动手脚,就这么死了?”
    灵沼惊讶问:“不是暗卫干的?”
    花影失望地摇头。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不仅她的宝剑要生锈,她的胳膊腿也要生锈了。
    她无聊地抱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蘸碧正从药箱里取草药,闻言,她手中动作顿了顿,柔声开口:“花影,我知道你留在主子身边一心想做些事情出来。可是若主子不再回京,不再是长公主,你还会留在主子身边吗?”
    花影愣住了。她好像从没想过,又或许不愿意想这些。
    “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主子身份特殊,既不是陛下的亲姐姐,也没有半分皇家血脉,甚至不是皇家媳,不可能一直理政的。”蘸碧轻叹一声,“我倒希望主子别回去了,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花影站起身,急声:“那长公主一身的本事就留在这破地方……”
    灵沼立刻给花影使眼色。
    扶薇很少来二楼,此时却突然下了楼,也不知将她们的对话听了多少。
    蘸碧和花影脸色大变,立刻跪下请罪。
    扶薇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拿了卷书,款步朝窗前走去,偎在软椅上读书打发时间。
    她没理蘸碧和花影,自然也没让她们起身。
    直到半个时辰后,药炉咕嘟咕嘟地响,蘸碧抬眸望了扶薇一眼,才擅作主张起身盛药。
    她将汤药盛出来,期间朝扶薇望去几眼,见扶薇没什么反应,才给花影使眼色,让花影也起来。
    当扶薇语气寻常地说起今晚要吃什么时,两个人心里才真的松了口气。
    谁能因为长公主看上去柔弱美丽而不怕她呢?这几年,她能活下来已经双手鲜血了。
    第二天午后,宿清焉在聒噪的蝉鸣声中如约踏进绘云楼。
    他登上二楼,一眼看见扶薇慵懒倚靠在软椅上。天气炎热,她没有穿鞋袜,一双赤足相贴着陷在柔软的垫子上。
    宿清焉迅速移开了目光,朝书案去。
    书案没有被动过,还是前日他离开时的样子。那份婚书也仍旧躺在那儿。
    “主子,有急信。”灵沼站在门口禀话。
    听她这语气,扶薇就知道是真的急事。她急忙起身出去,一边接了信拆开,一边往楼上去。
    信上写着军中人员调动。明明是她离京前敲定的人选,右丞偏力荐旁人,而陛下准了。
    扶薇不知道段斐为什么改了主意,是真的觉得右丞对,还是故意用这样的方式逼她给他回信?
    若是后者,扶薇可真是要失望至极。
    扶薇望了一眼北窗下的信箱,良久,她沉声:“让决明子把谢长生‘请’去别院小住。”
    谢长生是右丞独子,命根子一样的存在。她不写信给段斐,也能解决。
    这一动气,扶薇又开始身体不适,断断续续咳了一阵。咳中带血。
    她的药有助眠的作用,吃了药,便沉沉睡去,一觉睡到亥时将尽。
    “主子,宿清焉还在楼下呢。”灵沼提示。
    扶薇讶然。她把宿清焉给忘了。
    她缓步去了二楼书阁,见宿清焉仍旧坐在书案后,专心致志地抄书。
    扶薇缓步走近,抱臂倚着书橱,道:“宿郎既知道我请你抄书是有意接近,又何必继续誊抄?”
    宿清焉还是习惯性将一句话抄完,才停笔,抬眸看向扶薇:“有几本书确实坏得厉害,该誊抄备份。”
    四目相对,扶薇探究着他的认真。
    “让我瞧瞧,都抄了哪些。”扶薇微笑着走过去,拿起案头的那本书。
    “原是这两本。”扶薇说,“怎么没继续抄《床笫欢记》?”
    她抬眸望过来,妩媚里带着一点无辜。
    宿清焉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温声:“那本书还很新,不需要。”
    “可我希望你抄那本啊。”
    扶薇在案头一摞书里翻了翻,找到那本书,递过去。宿清焉没伸手接,她便捏着书往前,将书抵贴在他胸膛上。
    宿清焉垂眸,看着贴着他的书册,视线慢慢地移,又落在她压着书册的纤纤素手。
    “我今日过来,不仅是为了抄书。”宿清焉道,“过去了两日,想问姑娘想清楚了没有。”
    扶薇瞧着他灯影下被拉得格外长的鸦睫,不答反问:“宿郎不是已经知晓我名字了吗?”
    隔着书册,她抵在他胸膛的手似乎也能传来炙热的温度,烫得宿清焉想退。可他没有失礼地去拿开扶薇的手,忍受着这份异样,他温声再言:“婚姻大事,希望姑娘不要一时冲动。何况男女不同,婚姻之事本就对姑娘家不公,要遭受更多风险和非议。”
    “还望姑娘三思。”他浓密的长眼睫慢慢抬起,望向扶薇的一双里,写满诚恳。
    扶薇柔笑,用坚定的目光回望。
    “好,我知道了。”宿清焉轻颔首,“明日我会去请媒人登门,商量婚仪具体事宜。日后必待我妻珍之重之,不弃不负。”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听上去却有一点立誓的郑重。
    扶薇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
    他是不是太认真了些?
    她轻柔一声笑,放下了手里的书。她带着几分疑惑地问:“宿郎刚刚说婚姻大事不要一时冲动,可宿郎的应与似乎也没有深思熟虑?”
    第005章
    “人这一生要做许多抉择,深思熟虑的决断也未必是对。”宿清焉从容道。
    扶薇慢慢逼近他,追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宿郎分得清吗?”
    “不悔即是对。”
    扶薇望着宿清焉,探究的意味更浓。起先这丝探究还被她眸波潋滟所遮,如今倒是显露无疑。
    她再问:“那……宿郎曾为何而悔过?”
    “不曾。”宿清焉温笑着,“人生短短数十载,于历史长河更如红尘里的纤粒。前路尚难赏尽,何必悔当初。”
    扶薇静静望着他。她上挑的眼尾慢慢落下,妩媚散去,多了许认真。
    执政人的身份,第一项技能就是识人善用,扶薇向来以识人之能自傲。那些城府颇深的老臣也能被她一眼看透。
    可是她发现有一点看不懂面前的乡野书生。最初不过见色起意,觉得他这样的玉人留在身边作伴很能为江南之旅添春。然而她有些猜不准这个怪人的想法。
    不是他城府深,而是真诚得反倒令人生疑。
    扶薇不喜欢在她掌控之外的人和事,若是以前,必除了干脆。可现在不是以前,她不是长公主,面前的人也不是朝臣敌党。
    扶薇声线柔和下去:“这么晚了,今天还要抄吗?”
    “还有最后两页抄完我再走。”宿清焉左手拿起笔,蘸墨继续誊抄。
    扶薇在他身侧,微微倚靠着长案,瞧着他抄书。
    宿清焉抄完一页,刚伸手翻到下一页,扶薇的手的影子落在书页上。
    他翻书的动作微顿,看着她指尖的影子逐渐靠近。
    扶薇动作缓慢而轻柔地碰了一下宿清焉的眼睫,一触即收。
    宿清焉眨了下眼睛,而后一边揉了下被她碰过的眼睛,一边问:“有东西吗?”
    “有啊,有一根细细的羽毛。”
    扫着人心里,勾得心痒。
    宿清焉疑惑地抬眸。
    “我帮你。”扶薇弯腰凑过去,轻轻地吹看不见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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