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忽然很凉。
    或者凉的不是风,而是眼前的景象。
    佛堂,檀香,神像。
    黄粱,白绫,死亡。
    吕氏的身体背对着大门,脸对着宝相庄严的佛像,双脚在半空中微微的晃荡,裙摆下那双精美绣花鞋上的金丝,在灯火下微微闪烁。
    黄粱终究梦一场,是非曲折不可量。
    白绫绕颈佛前死,亦有心酸亦荒唐。(做诗鬼才,此处有掌声。)
    一阵风过,佛堂中的烛火,轻轻跳动。
    “娘!”
    朱允炆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伸出手望着母亲的方向,微微的轻唤一声。
    瞬间,眼泪从他眼眶决堤而出。然后,他踉跄的往前走了几步,伸出的手想去触碰那轻轻摇晃的身体,却忽然在半空中定格。
    扑通,双膝落在地上,双手在他面前的虚空中颤抖,从胸膛中撕心裂肺的吼出一个声音。
    “娘!”
    痛彻心扉的哭声在佛堂中开始飘荡,即便是朱允熥也有着莫名的心酸。他一点不同情吕氏,路是她自己的选的,自己走的。
    可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他必须尊重朱允炆失去至亲的悲伤。他心中也没有那种敌人死亡而有的快意,此时的感觉说不上来,很复杂。
    感情不复杂,复杂的是人性。
    “娘!”朱允炆已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心中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朱允熥表现出了他和朱允炆最大的不不同之处。快走两步,拽过一把椅子踩上去,抱住了吕氏的双腿。
    朱允炆的哭声中,朱允熥大喝一声,“先别哭,来帮忙!”
    “娘!”朱允炆愣愣的,似乎情绪陷入了呆滞。
    “真孝顺就别让她吊在这里,抬下来!”朱允熥大吼一声。
    朱允炆如梦方醒来,眼泪也不擦,和朱允熥合力一起把吕氏抬了下来,轻轻的放在铺了地毯的地上。
    老人们常说,吊死的人,是狰狞的。
    可是现在的吕氏,除了脖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之外,面目还算安详。
    朱允炆拉着她的手,再次嚎哭起来。
    朱允熥先是在吕氏的鼻息探探,又伸手在脖子的动脉上摸摸,完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触手让人心悸的冰凉。
    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和为朱标守灵那一次不一样,这次的死亡更加直观,更加可怕,更生动。
    人死债消,无论她做了什么,她人已经走了,活人不必苛责。就像老人常说的,活人别难为死人,死人什么都不知道,难为死人是和自己过不去。
    “娘!”朱允炆抓着吕氏的手,不住的往自己脸上摸着。
    朱允熥心里叹息一声,站起身慢慢朝外走去。
    现在,应该让朱允炆哭一会儿。允许别人哭泣,这是人道。
    走到门后,朱允炆的哭声忽然变大了,哭声中似乎还带着笑声,笑的是那么悲凉,甚至在笑声中还带着愤怒的咆哮。
    “娘,您就这么走了?”朱允炆大哭着低吼起来,“黄老狗我不会放过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哭声渐大,吼声也渐大,“皇祖父,你好狠的心呀!你好狠呀!我娘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下此狠手?她嫁入朱家二十年,你说杀就杀,你好狠!”
    “皇祖父,皇祖父!”朱允炆低声嘶吼,“你为什么这么狠!孙儿好恨,孙儿恨您!”
    忽然,朱允熥的脚步停住。
    悲伤是可以被允许和尊重的事,但是是非不分会让人走上歧途。
    灯火下,朱允熥突然转身,大步走到朱允炆的身边。抓鸡似的抓着对方的领子,直接拖到了门外,扔在了花圃中。
    “你.......”
    朱允炆刚发出声音,就被朱允熥死死的抓着肩膀,摇晃着质问,“你恨谁?”
    朱允炆没说话,只是粗重的呼吸和眼神中闪烁出恨意。
    “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恨我,因为我的存在,你变得不再重要!”
    “你可以恨我,因为我的出现,你淡出了皇爷爷的视线。”
    “你可以恨我,因为有我在,你只能妄想那张椅子!”
    朱允熥冷笑着低吼,“我不怕你恨我,告诉你,你根本不值得我在乎你。因为你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你一败涂地。甚至,就算你是储君,我也有办法把你拉下来!”
    朱允炆的脸,变得狰狞。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恨吗?”朱允熥点着对方的心口,“因为你没种,因为你是个懦夫,因为你没有担当,从小到大你只会躲在大人后面,让他们给你遮挡风雨,你从没想过站出来,替别人做什么。”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能恨皇爷爷!”
    “你没有资格去恨他,更没有权力去恨他,相反你还要感激他!”
    朱允熥松开对方的领子,一只手指向佛堂。
    “你知道你母亲做了什么吗?”
    “她让人在我的房间里放了三个刻着名字扎满银针的小人!”朱允熥笑了起来,是那种冷笑,“你读书那么好,应该知道汉代的巫蛊之乱,你母亲想通过这种方式弄死我,我死了,你就没有障碍了。”
    “你知道那三个小人都是谁吗?”朱允熥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有皇爷爷,有你,还有她。她为了想把我弄成一个丧心病狂不忠不孝的悖逆之人,把皇爷爷,把她自己,还有你,都设计进去!”
    “你和她的死活我不在乎,可是皇爷爷为什么要受到如此恶毒的诅咒。”朱允熥大声道,“咱们都是皇爷爷的孙子,可咱们也都是他老人家的臣子,你饱读儒家学说,你告诉我,做出这样的事,该不该死?”
    “不可能!我不信!”朱允炆大声吼道。
    “别装无辜!”朱允熥一拳砸在对方的肩膀上,后者倒在草丛里,“你可以说你不知情,但是你绝对知道你母亲要算计人!身为人子,亲长作恶而不拦,是为不孝。”
    “你不但没有阻止她,反而躲在她背后,希望她做成,是不是?甚至在你的内心,认为你母亲用其他阴险的手段,设计害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对不对?”
    “这就是我最瞧不起你的地方,你从来都是敢做不敢认。你连算计别人都不敢,有什么资格去恨别人?你连阴险都阴险不到家,让别人做坏人,你做好人。”
    “你所有的自私,冷酷,刻薄都藏在你所谓的谦谦有礼,勤奋好学之下。你没有手腕,没有权谋,没有心计,甚至没有胆量,你只是一个伪君子!”
    朱允熥每说一句,步伐向前。
    而朱允炆每听一句,双手撑地,慢慢退后。
    狰狞的面孔慢慢变得恐惧,朱允熥的话像是针,每一句都扎在他的心里。他想不通,对方为何把他看得如此的通透,通透到他无地自容。
    到最后,他干脆是不敢再听,捂着耳朵,大声怒吼。
    “不是,不是,你撒谎!我没有!”
    “我也恨你!”朱允熥指着对方,咬牙道,“在我的记忆里,从母亲去世之后,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始终是你们母子。你们抢走了一切,抢走了属于太子妃的身份,抢走了父亲的关注,甚至抢走了那些奴婢对我尊重。”
    “小的时候,你们就是我头上的阴云。你的好母亲,为了你,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懦弱的,顽劣的废物。她时时刻刻都在打压我,防备我,没让我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
    “要说恨,我更有资格。”朱允熥拍着自己的胸脯,“但是,我从未因为心里的恨,要阴私加害你们母子。我从没有把毒辣的手段,用在你们身上。甚至,对于曾经那些不愉快,我根本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包括皇爷爷。”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男人,男人要堂堂正正。男人可以通晓鬼魅算计,知道人心险恶,可以把这些当成手腕,但是不能当成全部。”
    “我朱允熥不是什么君子,但绝对不是小人。这就是我和你不同,我知道什么是大义,什么是担当。”
    “你也别装,你既然恨我,何必假惺惺?”朱允炆大声哭道。
    “我没有假惺惺,在知道你母亲毒计的那一刻,我巴不得你和她一起死!”朱允熥缓缓开口,“但是,皇爷爷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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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朱允熥的心理活动,这一章读者朋友们会有些非议,但是请按捺住喷射的手,听我说几句。
    我写书比较喜欢让读者有情绪波动,这样能有代入感。
    读者朋友大多都是年轻人,我们想一想,扪心自问我们是很憎恶敌人。
    但是如果某一天,你的敌人真的用一种很凄惨的方式死在你面前,你真的会大笑,说死的好吗?当然,如果要抬杠,说啥夺妻之恨的,那就另当别论。
    在死亡面前,人都会释放出心中的善。
    这种善不是软弱,而是一种大善,是一种光辉,更是种美德。
    主角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灵魂,他也需要成长和磨练。
    这些不只是通过学习能解决的,一个男人的成长,最主要是心智,还有情感。
    哎,不知不觉又水了这么多,番茄打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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